時至今日,2006年春的那場牽扯數位文化精英(陸天明、陸川、解璽璋、李敬澤、王曉玉)和眾多韓寒粉絲卷入的論戰已漸漸平息。此處,筆者重提舊事,乃是為了將韓寒與白燁之爭中所提及的一個關系到當前文學格局變化和權力之爭的重要問題——文壇問題拎出來重新檢省反思。
回溯“韓白之爭”的全部經過,細心者會發現,韓寒向白燁發起攻擊的導火索即源于“文壇”問題。2006年2月白燁在博客中貼出一篇文章,主要觀點為:“80后”寫作還不能算是文學寫作,只能算是票友寫作;“80后”進入了市場但未進入文壇。此文即刻招來韓寒在博客中的強烈回應——“文學和電影,都是誰都能做的,沒有任何門檻。”“白先生文章里顯露出的險隘的圈子意識。”“其實,每個寫博客的人,都算進入了文壇。”
仔細考察兩人針尖對麥芒的論爭,可以看出,兩人的“文壇觀”截然不同:在白燁眼中的,文壇只有一個——那就是由作協、純文學期刊、魯迅茅盾文學獎等機制構成的一個圈子,只有進入了這個圈子,或得到這個圈子認可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專業的文學寫作,才能算是進入了文壇①;而韓寒則認為只要動筆寫作并通過媒體公開發表傳播了就算是進入了文壇。
但是韓寒的這句“其實,每個寫博客的人,都算進入了文壇”,只看到了問題的一方面。問題的另一方面是,就現實意義而論,“文壇”其實也是文學職場,既然是職場總應該有些專業性,不是所有寫了作品然后在網絡上發表傳播的都可以稱之為“進入文壇”。不過,盡管韓寒的結論有語病,但彼時以網絡為中心的寫作發表傳播交流的專業的職場圈子事實上已經存在,不僅存在,而且已經具備與傳統紙媒主流文壇分庭抗禮的力量。這就要回溯一番網絡文學的誕生發展歷史了。
在網絡平臺上寫作、發表和傳播中文文學作品(即網絡原創文學)始于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海外留學生。②1998年,網絡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流行真正開始引發了大陸網絡原創文學的燎原之火。國內各類文學網站、文學網頁和網絡原創文學作品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形成世紀之交紙媒文學身邊最令人矚目的一道文學風景線。這時以網絡為媒介的專門的文學圈子已經成為現實中的存在了。
然而,它與既有的傳統文壇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它是否可以按理論設想的那樣憑借新興的網絡媒介獨有的優勢,足以置傳統紙媒主流文壇的影響于度外,按自己的規律運轉?
現實情況永遠要比理論假設復雜得多。創生之初的網絡原創文學資歷淺,力量薄弱,不僅無法擺脫實力強勁、積累深厚的傳統紙媒主流文壇的影響,而且還必須倚賴后者。這表現在:首先最初網絡原創文學的很多作者、受眾與論壇版主、網頁編輯并非網絡上培養出來的,而是來自紙媒文學。其二,絕大多數網絡寫手并無致力于網絡原創文學的不二忠心,在網絡上練筆、成名,然后走上紙媒文壇,被紙媒主流文壇招安,是他們普遍的想法。其三,網絡文學評獎機制仍得借助于傳統紙媒主流文壇力量來進行。其四,一些文學網站為了維持網站運營,與紙質出版簽約、捆綁經營,借助于后者的力量來保證網絡寫手獲利,從而籠絡點擊率高的寫手。可以想見,在這樣情況下生產出來的網絡文學文本仍然帶有紙媒文學的思維印跡,而無法獲得真正的網絡化特質。總而言之,新生的網絡原創文學在與雖已處于衰落之中,但仍掌握著文學話語權,實力強勁的紙媒文學相比拼而發展的過程中,處于絕對弱勢地位,無法真正獨立。
而這個網絡化文壇真正勢力大漲,走出紙媒文壇這棵大樹的遮蔽,開始獨立,始于“80后”一代寫作的登場。
事實上,中國的網絡一代正是始于“80后”一代,當他們開始成長并漸漸獨立思考表達時正是網絡興起的時代。網絡對于這代人有著別樣特殊的意義:對于他們的前輩甚至包括絕大多數“70后”一代,網絡只是工具;而對“80后”,網絡不僅是工具,更是生存的空間,一種生活方式。“80后”一代比前輩更習慣用網絡的方式表達交流。“80后”寫作現象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的。與前輩人主要通過文學期刊走上文壇不同,“80后”寫手普遍習慣于選擇網絡作為自己練筆、寫作、發表作品和與讀者交流互動的主要媒體,毫無疑問,“80后”也正是彼時網絡文學的中堅力量。
正是“80后”一代人為網絡原創文學提供了源源不絕的寫手與受眾。“80后”寫手們在網絡上寫作、傳播作品,而點擊閱讀這些文字的往往又是同齡人。相似的生活經歷,相通的心理情懷,相近的情趣品位,很容易獲得同齡讀者的共鳴。如此這番,就形成一個在“80后”人內部自我生產自我傳播接受自我循環的機制和系統。不同于前輩人的,對網絡與生俱來的親近感足以保證他們的作品獲得高的點擊率。憑借點擊率,在這個商業意識形態和大眾傳媒成為強勢話語的時代,這個“文壇”足以擺脫傳統紙媒主流文壇的影響,按自己的規律運轉。這樣,就形成了不受傳統紙媒主流文學權力制約的,從寫作主體、受眾到文本真正網絡化的“80后”自己的文壇。
情況還并非僅僅如此。在這個點擊率、發行量、收視率、銷量……總之是市場決定一切的文化時代,文化出版商和企業化的出版社也瞄準了“80后”寫作所蘊藏的商機,紛紛出版點擊率高的“80后”寫手作品,或與網絡上點擊率高的寫手簽約,推出紙質出版物。③“80后”寫作的成功也啟發了長期受發行量困擾的紙質文學期刊,它們或刊載發表知名“80后”寫手的作品,或干脆搖身一變,轉向成為“80后”人的文學讀物。④這樣,在這個商業意識形態成為強勢話語的時代,憑借點擊率,“80后”以網絡為中心的“小宇宙”竟然拉動了紙質的文學出版和部分商業化的文學期刊。“80后”的文壇像滾雪球一般從網絡擴張到紙媒。至此,當代文學的格局已經發生了重大改變,以“80后”寫作為主力的網絡文壇真正崛起,并成為紙媒文壇之外的一支獨立的文學力量。在網絡化文壇與傳統紙媒文壇兩者權力的對比中,后者已從無到有,從弱勢到強大,借助市場與大眾傳媒的力量,成為傳統紙媒主流文壇之外的又一大文學生產傳播系統。再反觀“韓白之爭”,我們發現其重要意義在于:它標明了網絡文學發展歷程上的一個重要節點——即后者在經歷草創之初的艱難生存后的真正崛起、獨立,足以與傳統紙媒主流文壇抗衡。
而今,“韓白之爭”已過去四個年頭。繼“80后”之后,“90后”一代也成長起來,加入到網絡寫作和消費的大軍中。另一方面,憑借日新月異的網絡終端技術和累積的網絡文學商業化運作經驗,網絡文學在產業化的道路上繼續大步前進,網絡文學正在取代上世紀80年代傳統主流文學在大眾傳媒中扮演的角色:新世紀以來根據網絡小說改編的一系列影視劇在熒屏銀幕熱播,而2010年更被有關人士稱為網絡小說改編年;由網絡類型小說所掀起的穿越、懸疑、玄幻、后宮題材熱潮也刮到了影視媒體……與此同時,傳統紙媒主流文壇的空間則在進一步萎縮,陷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和發展困境”⑤。其突出表現是:讀者人數持續下降,專業作家愈益走向自我封閉,并且走向“圈子化”,文學期刊老齡化。⑥不過就此斷言傳統主流文壇會迎來“滅頂之災”⑦目前還為時尚早,因為憑借主流意識形態的力量,以及其內部在困境中的自我蛻變與更新,這個文壇還會繼續如履薄冰地走下去。并且因為前者——主流意識形態的支持仍在當前文壇格局中維持主流的地位。
近年來傳統紙媒主流文壇也開始放下身段,向網絡文學作者示好招安,但是因為兩種文學生產系統內容機制與運作規律畢竟涇渭分明,所以這種互動也只能流于皮相。從根本上而言兩者仍是兩股道。可以斷言未來相當一段時間內,這樣的發展趨向與文學格局仍將維持。在這相當的時段內,傳統的主流文學挑戰與機遇并存,在維持規模數量的同時,如何保質求精,形成與網絡文學與大眾文學不同的高端精品路線正是前者亟須解決的具體問題。
注 釋:
①這種看法是白燁當時持有的,在論爭之后白燁連續發文糾正觀點,承認文壇一分為三:“基本上以文學期刊為主導的傳統文壇,已逐漸分蘗出以商業出版為依托的大眾文學,以網絡媒介為平臺的網絡寫作。”
②1991年4月5日,全球第一家中文電子周刊《華夏文摘》在美國誕生,標志著世界華語網絡文學的正式出籠。
③春風文藝出版社與郭敬明簽約,長江文藝出版社郭敬明主編《最小說》。
④在這方面,早有《萌芽》的成功先例,1999年《萌芽》創辦“新概念”作文大賽,為雜志培養青春校園文學寫手,成功地走出了經濟困境。后來,《芳草》改版為“網絡文學選刊”和“少年文學選刊”。
⑤⑦於可訓:《新世紀文學的困境與蛻變》,《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2010(3),第35頁,第34頁。
⑥邵君燕:《傳統文學生產機制的危機和新型機制的形成》,《文藝爭鳴》,2009(12),第12~14頁。
(作者單位:武漢工業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