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規矩
每年帶夏令營,我總能遇到幾個表現特別搶眼的孩子,今年也不例外,一個名叫規矩的9歲男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沒錯,他的名字就叫“規矩”。
規矩人如其名,非常守規矩。集合時身體站得筆直,上課時坐得端端正正,從來不做小動作。他舉手的姿勢堪稱標準,因為沒有課桌,他會用左手平平地橫在胸前,托著舉起的右手,就好像他面前有一張隱形課桌似的。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他絕對不會在下面亂講話,只要老師的眼睛掃到他那里,他就會把稍顯放松的身體繃成一張拉得緊緊的弓……
按常理說,老師最喜歡教這樣的孩子,省心,省力,省時間,可我看到規矩時總感到心里不舒服。一個9歲的男孩,本應該是好奇心強、好動、活潑,甚至是頑皮的,卻被訓練得如此刻板,怎能不讓人心生疑竇?夏令營里有好多跟規矩年齡差不多的男孩,言談舉止上只有規矩顯得格外規矩,吸引了我的注意。
為何動不動就哭
有一天講文化課,我用余光瞟見規矩那邊總是有動靜。仔細觀察,規矩還是那樣規規矩矩地坐著,眼睛盯著黑板,在認真聽課,而他的左邊和右邊各有一個不安分的男孩在和規矩嘀嘀咕咕。規矩很不耐煩,卻不能制止對方。我用眼睛提醒他們三個時,每次規矩都用緊繃的身體與凝重的表情回應我,另外兩名男孩子自然也就會安靜一會兒,可沒到五分鐘,那兩名活寶又開始生事,規矩再次處于兩難之中……
看來課堂紀律不能再用眼睛管了。我停下講課,讓三個男孩子起立,站到講臺前。三個男孩當然不那么情愿,但還是按要求做了。
我問:“誰能告訴我,你們剛才在聊什么?”
只此一問,規矩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流下來。他一邊抽咽一邊委屈地說:“我沒說話,是他倆使勁兒跟我說話,我沒有理他們……”
那兩個肇事的男孩又是驚訝又是慚愧,手足無措起來。在他們看來,這件小事不算什么呀,值得這么激動嗎?一個男孩怎么動不動就哭呢?說真的,我也不覺得這事有多么嚴重。規矩的夸張表現,讓我不得不重視他的心理狀況。
規矩已哭成淚人兒,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兩個肇事男孩只好誠惶誠恐地認了錯。為了讓規矩的情緒盡快平靜下來,我讓他們回到座位上,然后繼續講課。讓我沒想到的是,規矩在接下來的半節課時間里一直在抽泣。中間我故意提問他,以轉移他的注意力,他站起來語無倫次地回答完問題,坐下來接著流淚。坐在規矩后排的一個小姑娘善心大發,對他說:“你怎么總是哭呀,你看我都不哭。”全班哄堂大笑,因為這個小姑娘是班里最嬌氣的女生,動不動就哭。我想,這種情況我必須馬上介入,如果坐視不管,下課后,孩子們肯定會拿規矩的課堂表現來嘲笑他,規矩會受到心理傷害,他在夏令營剩下的日子里將會很難過。
于是我對同學們說:“你們認為規矩不應該哭,而且也沒有什么事值得他動不動就哭,對嗎?”我這句話剛說完,規矩又哭了出來,雙肩劇烈聳動。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但是他的克制力有限,越是克制越是激動,小臉在哽咽中憋得紫紅。
我走下講臺,裝作很隨意地站在規矩的座位旁邊,給他一些肢體上的安慰,眼睛卻不看他。我這樣做,是在無聲地告訴他:盡快平靜下來,我來替你收拾殘局。
我接著對全班同學說:“那是你們的想法,規矩哭有規矩的理由!誰沒有哭過呢?誰能保證自己以后不哭呢?所以,哭沒有什么奇怪的,也沒有什么可笑的!如果誰從小到大沒有哭過,請舉手;如果誰認為哭很可笑,也請舉手。”沒有一個孩子舉手,他們臉上的笑容也收斂起來了。我說:“好,那我們問問老師們,你們誰哭過請舉手。”所有在場的老師都舉起了手,包括我。
我大聲問老師們:“請回答我,哭是一件讓人很丟臉的事嗎?”
老師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不是!”
“沒錯。”我說,“我也哭過,而且常常會哭,我還會當眾哭,我從來不認為這有什么丟臉的!我可以在這里告訴大家,在咱們這期夏令營里,你們都會看到我哭,也會看到你們的老師哭,當然也會看到別的營員哭。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一點兒也不丟臉。哭,只不過是人的一種正常而自然的情緒反應罷了。”
經我這么一說,孩子們臉上那種嘲笑的表情蕩然無存。在我身邊,規矩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我轉身對他說:“老師剛才講的話聽到了嗎?”
規矩點點頭。
我問:“當眾哭是丟臉的事嗎?”
規矩搖搖頭。
我說:“既然你也認為當眾哭不是一件了不起的大壞事,以后我們可以有這樣一個約定,誰都可以在我的課上大聲哭,怎么哭都成,但哭完之后還要回答問題,可以嗎?”
規矩吃驚地抬頭看看我,見我是認真的,很快點點頭。
我環視了全班,把同樣的問題拋向所有的孩子們。他們一致認可。
我轉向規矩:“你現在準備好回答老師剛才的提問了嗎?你還是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準備?”
規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像是把扭曲的氣管抻直了,說:“現在回答。”
就這樣,課堂恢復了平靜,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但我知道,一次公開疏導不會解決規矩的心理問題。他的異常表現背后一定有異常的家庭教育,我需要專門抽時間了解。
更好的表達方式
營地里每天午休時安排值班,一個老師帶一名營員。這天,我讓營長安排我和規矩值班。我想利用這段無人打擾的時間和他好好談一談。
規矩告訴我,聽媽媽說,他出生的時候就很乖,不怎么哭鬧,和別的寶寶有明顯區別,于是別的母親羨慕地說:“瞧你家寶寶多規矩呀,省心啊!”于是,媽媽給他取名“規矩”。規矩的爸爸是在法院工作的警察,認為這個名字好,不僅好記,而且寓意好,是對法律的尊重,也是孩子以后安身立命的原則,執意讓兒子的大名叫“趙規矩”,與“照規矩(做事)”諧音。
我開玩笑地說:“出生時不哭,都攢到長大以后再哭,你爸媽好像也不怎么省心嘛!”
規矩說:“媽媽最討厭我哭,我一哭她就罵我沒出息。老師批評我,說我嬌氣。同學們也經常嘲笑我,笑我不是男子漢。可我就是忍不住……”說著說著,規矩的眼淚又出來了,但情緒還算穩定。
我問:“我很想知道,以前如果你哭了,媽媽和老師還會讓你繼續做手頭的事嗎?”
規矩回答:“不會。他們不會再要求我把事情繼續下去,只是批評我愛哭。”
我說:“那咱倆訂個君子協議吧。在營地里,如果你想哭,就盡情地哭,我不會勸你不哭,也不批評你,我會耐心地等待,等你不哭了,或是自己準備好的時候,你要堅持把因哭泣中斷的事情做完。就像現在一樣,你一邊流淚,我們一邊聊天。你認為這樣可以嗎?”
規矩想了想,說:“可以!”
我們拉鉤,算是協議生效。
此后,我像往常一樣,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在操場上,無論在食堂還是在宿舍,只要我發現問題,就會直言不諱地對營員說,對規矩也不例外。規矩自尊心超強,性格中又有點追求完美,所以,跟他說話,只要不是表揚他,他多半要哭。遇到這種情況,我采用“三不主義”,不勸慰、不批評、不走開,只是靜靜地等待。等他情緒緩和下來,我會問他準備好了沒有,如果準備好了,我們就繼續做中斷的事,就好像他從未哭過,什么事都未發生過一樣。
夏令營接近尾聲的時候,營長對我說:“你發現了沒有,規矩已經有好幾天沒哭了。”
我笑了笑,說:“當然注意到了,我一直密切關注他呢。”
營長好奇地問:“你是怎么開導他的?變化很大呀!”
“我沒有做什么。”我說,“正是因為我沒做什么,不打擊他的嬌氣,不暗示愛哭是他的性格特征,也不讓他一哭就得到好處,他自然就哭得沒趣了。另外,你發現沒有,規矩哭得那么厲害,是在努力忍住不哭,但他沒有這個能力,我的耐心等待是在給他輸送能量。”
營長說:“規矩忍了這幾天沒哭,會不會在心里積攢哭的能量呢?我害怕他哪一天突然爆發。”
我說:“爆發也沒關系,我還會平靜地處理,直到他找到更好的情緒表達方式。這個過程不會很長。”
第二天,夏令營競選“國王”,規矩也報名參加。盡管他落選了,但他在闡述自己參加競選的理由時說的一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我要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愛哭鬼!”要知道,一個愛哭的孩子,平時受到那么多指責和嘲笑,自尊心一定飽受摧殘,如今他能當眾說出自己曾經不敢面對的外號“愛哭鬼”,需要多么大的勇氣與力量啊!我為他感到自豪。
我發現,規矩各方面都在發生好的變化,上課時不再那么緊張了,舉手時動作不再那么僵硬了,戶外活動時與伙伴們有說有笑,爭論起來互不相讓……他越來越像一個正常的9歲男孩。
結營儀式上,規矩上臺領取最佳營員獎狀。他當著全體營員、全體老師和來接孩子的家長發表獲獎感言,再次提到“愛哭鬼”這個外號。這次他流淚了,但他的情緒沒有失控,而是一邊讓淚水掛在臉上,一邊自如地慷慨陳詞。
我坐在第一排,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我大聲問:“請問規矩同學,我現在想哭,可以嗎?”
“可以!”規矩朗聲道。
“哭代表軟弱嗎?”
“不代表!”
“沒錯,哭可以代表許多意思。你能告訴我,你現在流下的眼淚代表什么嗎?”
“代表高興!”規矩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規矩的轉變告訴我們:當我們把一些自然的情緒表達加上過多的定義與評價時,我們也在用這些定義與評價傷害孩子的心理,破壞他的心理安全感,當我們把這些定義與評價拿掉時,孩子就會呈現他本來的天性。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