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院
這樓群可不是供鄉村孩子進出的
30年前我在一條過道里走失時
母親喊破喉嚨,卻寸步不離它鬧哄哄的正門
“明亮,并像悲傷一樣干凈……”
掛號交錢,一紙處方行云流水。
古老的石板坡是它嚴肅的腹腔
住院部里擔架匆匆,電梯滿載
白大褂姑娘手端托盤,魚一般穿行。
它用暗道私通環城路
后門的葡萄架一直在假寐,習慣了
救護車的長音催命
重癥病室的急救鈴呼喊。
全縣最密集的日光燈,最白的墻壁
同樣習慣了王娜的高傲
“大夫的姑娘和我同座!”我講給母親,深懷敬畏
新鮮的來蘇水味兒熏著五年級少年。
女大十八變,它和王娜一起脫胎換骨
創“二甲”,考高中,裝修整容
增添的兩棟大樓勾心斗角
進來容易出去難
受著迫害,我將一批任務命名為“恨”:
惡狠狠的湯藥。陰險的糖衣丸子。
無數的屁股針和比數學課還長的吊針。
拔掉的四顆智齒。包成粽子的腳。
囊腫手術,那刺痛尖銳如新。
父親喘息著,漸漸背不動我。
“決不胸透,那黑暗比呼吸還重!”
在體檢中心,我領妻子接受婚檢
斜著眼的王娜讓我抬不起頭
在產房,我抖著手抱回心愛的兒子
穿過七彎八拐的回廊
無限接近那白布
我用痛哭送走姥爺,用沉默
引渡不相關的若干人。
病歷常在手,往來皆專家
父親謙恭如學子,母親術語背如流
而晚年的寂寞越來越老。
多少人都這樣
來去匆匆,被它牽掛
但對它午夜的鐘聲不置一詞
正午,奔跑的男人
時近中午
一個男人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跑
散發喘息,汗水
和動物的氣味
經過人民飯店,百貨公司和共青路菜市場
他的腳步明顯加快
在三岔口,他突然起飛
躍上影劇院前高大的廣告燈箱
然后重重跌下,踉蹌狂奔
該男子起先在匆匆行走
不時低頭抬腕看表
當音樂四起
咖啡館,購物廣場,花仙子鮮花店
無處不在的轟響逼他把腳步高抬
“舞蹈是干渴的!”
他扔掉公文包
松開領帶,袖口
忍無可忍地跑
大街是一只被融動的水母
局部的不安開始蔓延
張望,期待,眼神交換……
一輛快餐車率先停住
像卡在喉嚨的一聲咳嗽
頂篷下,一張驚慌的臉
詢問著三雙捧著盒飯的手
兩輛灑水車同時停止音樂
收起水霧
等候著更大的騷動
那男子大幅甩臂,高高抬腿
像專業運動員那樣旁若無人
他修剪整齊的鬢角開始出汗
脊背迅速洇透
領帶扔掉,解除一場夸大其辭的愛情
襯衣丟下,潔白依舊觸目驚心
長褲脫了,好比臥室里的裸
花花公子皮鞋,金利來襪子
依次從他身上飛走
大街六神都無主
不止是音樂讓他瘋狂!
他的腰身開始發綠,變得清涼:
“誰先胖,誰就提前進入中年!”
一個盲人緩緩轉過頭來,眼眶空空
小吃店的孩子捂住嘴巴
手中氣球無聲升空
一輛自行車闖過紅燈
碾下的轍印像蛇一樣扭曲
快到了!時間逼近上班
他緩緩停住
軀體壯碩,油亮如公牛
轉過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衣物開始回到身體
先是襪子,皮鞋,接下來是長褲
然后是襯衣,領帶
像一只只歸巢的蝙蝠
下午2:30 他準時坐在寫字間里
衣冠楚楚,一絲不茍
簽字,打電話,叫助手端來咖啡
這一切做完以后
他習慣性地摘下眼鏡
從24樓的窗戶向下俯瞰——
陽光普照,萬物井然
街心,一名男子在奔跑
他興奮,不時像鳥兒一樣盤旋
身后是不相干的人群
以及他親手解下的一件件武裝
強迫癥
最近他開始懷疑自己
開始對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