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詩人生活在時代之中,詩歌是社會的反映,最終都要在詩人身上折射出現實的影子。吉狄馬加的詩反映出他不一樣的人生經歷,西部地域風情和民族信念造就了他剛健清新的詩歌特質和博大寬廣的詩歌視野。當然詩歌才是他最終的依靠,吉狄馬加依賴著詩歌而生存,詩歌也成就了他的人生。沈天鴻的詩擅長于將思辯與意象融合或者疊加,釀造形而上的意味,以表達他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既是詩性的又是哲學性的關注。因此,寫作知性、知性與感性的協調是他的詩的突出特征,他在詩里塑造了一個二元分裂而又統(tǒng)一的世界,以在詩歌中建構的這“另一個世界”在與現實的爭斗與現實世界達到圓融、向上。
——蘭坡
吉狄馬加的詩(10首)
勿需讓你原諒
不是我不喜歡
這高聳云端的摩天大樓
這是鋼筋和水泥的奇跡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
我從未從它那里
體味過來自心靈深處的溫暖
我曾驚嘆過
航天飛機的速度
然而,它終究離我心臟的跳動
是如此的遙遠
有時,不是有時,而是肯定
它給我?guī)淼南矏?br/> 要永遠遜色于這個星球上
任何一個慈母的微笑
其實,別誤會
并不是我對今天的現實
失去了鮮活的信心
我只是希望,生命與這個世界
能相互地靠緊
想必我們都有過
這樣的經歷
在機器和靜默的鋼鐵之間
當自我被囚禁
生命的呼吸似乎已經死去
當然,我也會承認
美好的愿望其實從未全部消失
什么時候能回到故鄉(xiāng)?
再嘗一嘗苦蕎和燕麥的清香
在燃燒的馬鞍上,聆聽
那白色的披氈和斗篷
發(fā)出星星墜落的聲響
勿需讓你原諒
這就是我對生活的看法
因為時常有這樣的情景
會讓我長時間地感動
一只小鳥在暴風雨后的黃昏
又銜來一根根樹枝
忙著修補溫暖的巢!
朱塞培·翁加雷蒂①的詩
被神箭擊中的橄欖核。
把沙漠變成透明的水晶。
在貝都因人的帳篷里,
從天幕上摘取星星。
頭顱是宇宙的一束光。
四周的霧靄在瞬間消遁。
從詞語深入到詞語。
從光穿透著光。
遠離故土牧人的嘆息。
河流一樣清澈的悲傷。
駱駝哭泣的回聲。
金亞麻的燃燒,有太陽的顏色。
死亡就是真正的回憶。
復活埋葬的是所有白晝的黑暗。
沒有名字湖泊的漬鹽。
天空中鷹隼的眼睛。
遼闊疆土永恒的靜默。
尼羅河睡眠時的夢境。
他通曉隱秘的道路。
排除一切語言密碼的偽裝。
他是最后的巫師,話語被磁鐵吸引。
修辭被鍛打成鐵釘,
光線扭曲成看不見的影像。
最早的隱喻是大海出沒的鯨。
是時間深處急遽的倒影。
一張沒有魚的空網。
那是大地的骸骨。
一串珍珠般的眼淚。
①朱塞培·翁加雷蒂(1888—1970),意大利隱逸派詩歌重要代表,出生在埃及一個意大利僑民家庭,在非洲度過童年和少年。他的詩歌抒發(fā)同代人的災難感,偏愛富于刺激的短詩,把意大利古典抒情詩同現代象征主義詩歌的手法融為一體,刻畫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表達了人和文明面臨巨大災難而產生的憂患。
我在這里等你
我曾經不知道你是誰?
但我卻莫名地把你等待
等你在高原
在一個虛空的地帶
宗喀巴①也無法預測你到來的時間
就是求助占卜者
同樣不能從火燒的羊骨上
發(fā)現你神秘的蹤跡和影子
當你還沒有到來的時候
你甚至遠在遙遙的天邊
可我卻能分辨出你幽暗的氣息
雖然我看不見你的臉
那黃金的面具,黑暗的魚類
遠方大海隱隱的雷聲
以及黎明時草原吹來的風
其實我在這里等你
在這個星球的十字路口上
已經有好長的時間了
我等你,沒有別的目的
僅僅是一個靈魂
對另一個靈魂的渴望!
①宗喀巴,藏傳佛教格魯派(黃教)的一代宗師,其佛學著作是藏傳佛教中的經典,他的宗教思想對后世影響極為廣泛。
吉勒布特①的樹
在原野上
是吉勒布特的樹
樹的影子
像一種碎片般的記憶
pzSSOzgNUr6bTMFp2ThQQg== 傳遞著
隱秘的詞匯
沒有回答
只有巫師的鑰匙
像翅膀
穿越那神靈的
疆域
樹枝伸著
劃破空氣的寂靜
每一片葉子
都凝視著宇宙的
沉思和透明的鳥兒
當風暴來臨的時候
馬匹的眼睛
可有純粹的色調?
那些灰色的頭發(fā)和土墻
已經在白晝中消失
樹彎曲著
在夏天最后一個夜晚
幻想的巢穴,飄向
這個地球更遠的地方
這是黑暗的海洋
沒有聲音的傾聽
在吉勒布特無邊的原野
只有樹的虛幻的輪廓
成為一束:唯一的光!
①吉勒布特,詩人的故鄉(xiāng),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腹心地帶。
你的氣息
你的氣息彌漫在空間
你的氣息充塞著時間的軀體
把齒痕留在大海的陡岸
把閃電植入沙漠的峰頂
在這樣的時候
真的不知道你是誰?
然而,卻能真切地感覺到
靈魂在急速地下陷
墮入到一個藍色的地帶
有時又會發(fā)現它在上升
就如同一個盲者的瞳孔
金色的光明正駛向未知的港灣
你的氣息
是大地艾草的氣息
它是我熟知的各種植物的顏色
它沒有形體
也沒有聲音
每當它到來的時候
欲望開始復活,猛然蘇醒
沉默的樹發(fā)出渴望的聲音
此時,還可以看見
遠處群山的影子正在搖曳
那是永遠起伏的波浪
那是大海的呻吟和燃燒
那是沒有語言的呼喚
那是最原始的長調
那是鯨自由的弧線
那是貝殼從海底傳來的吶喊
我知道,這永恒的飛翔和降落
像如光的箭矢
像火焰
像止不住的血
只有在那溶化恐懼和死亡的海灘
才能在瞬間找到遺忘的自己
我不知道,這是誰的氣息?
為什么不為它的光臨命名?
我似乎曾經嗅到過這種氣息
它是野性的風暴和記憶
黑暗中的一串綠松石
春天里的種子
原野里的麝香
是大地更深處的玫瑰
在凡是能孕育生命的母腹上
都能觸摸到
潮濕而光滑的水
這是誰的氣息?
它籠罩著我,它覆蓋著我
在我還沒有真正醒來的時候
我真的不知道它是誰?
那是我們的父輩
?——獻給詩人艾梅·塞澤爾①
昨晚我想到了艾梅·塞澤爾,想到了一個令人尊敬的人。
昨晚我想到了所有返鄉(xiāng)的人,
他們憂傷的目光充滿著期待。
艾梅·塞澤爾,我真的不知道,這條回鄉(xiāng)的道路究竟有多長?
但是我卻知道,我們必須回去,
無論路途是多么的遙遠!
艾梅·塞澤爾,我已經在你黑色的意識里看見了,
你對于這個世界的悲憫之情。
因為凡是親近過你的靈魂,看見過你的淚眼的生命個體,
無論他們是黑種人、白種人還是黃種人,
都會相信你全部的詩歌,就是一個種族離去和歸來的記憶。
艾梅·塞澤爾,非洲的饑餓直到今天還張著絕望的嘴。
我曾經相信過上帝的公平,然而在這個星球上,
還生活著許許多多不幸的人們,
公平和正義卻從未降臨在他們的頭上。
艾梅·塞澤爾,因為你我想到了我們彝人的先輩和故土,
想到了一望無際的群山和一條條深沉的河流。
還有那些瓦板屋。成群的牛羊。睜大眼睛的兒童。
原諒我,到如今我才知道,在逝去的先輩面前,
我們的生存智慧已經褪化,我們的夢想
早已消失在所謂文明的天空。
畢阿史拉則②的語言在陌生鋼鐵和水泥的季節(jié)里臨界死亡。
而我們離出發(fā)的地點已經越來越遠。
是的,艾梅·塞澤爾,我為我的父輩而驕傲。
因為他們還在童年的時候,就能熟背古老的
格言和勸解部族紛爭的諺語。
他們的眼睛像鷹一樣犀利。
他們自信的目光卻又像湖泊一樣平靜。
他們的女人是最矜持的女人,每一圈朵啰荷舞③的身姿,
都能讓大地滾動著白銀的光輝。
那是我們的父輩:喜歡锃亮的快槍,
珍愛達里阿宗④那樣的駿馬,相信神圣的傳統(tǒng),堅信祖先的力量,
那無與倫比講述故事的能力,來自于部族千百年儀式的召喚。
他們熱愛生命,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怕死亡。
是的,艾梅·塞澤爾,我的父輩從未失去過對身份和價值的認同。
他們同樣為自己的祖先充滿著自豪。因為在他們口誦的家譜上,
已經記載著無數智者和德古⑤的名字。
他們赤著腳,像豹子一樣敏捷。具備羚羊的速度。
在征戰(zhàn)的時候,他們跳躍于茫茫的群山和峽谷。
那麂子般的觸覺,能穿透黎明前的霧靄。
他們是鷹和虎豹的兒子。
站在那高高的山頂,他們頭上的英雄結⑥,就是一束燃燒的火焰。
是鹽和看不見的山風塑造了矯健的形體。他們從誕生之日起,
就把自由和尊嚴埋進了自己的骨骼。他們是彝人在自己獨有的
創(chuàng)造史詩的時代之后,
留存下來的、最后的、偉大的自然之子和英雄的化身。
艾梅·塞澤爾,你沒有死去,你的背影仍然在返鄉(xiāng)的道路上前行。
你不會孤獨。與你同行的是這個世界上成千上萬的返鄉(xiāng)人和那些永遠渴望故土的靈魂!
①艾梅·塞澤爾(1913-2008),具有世界影響的馬提尼克黑人詩人和人道主義者,是他首先提出了“黑人性”,并一生高舉黑人尋根,以及自尊自愛自強的旗幟。他同時也是馬提尼克文學的創(chuàng)始者,他的《返鄉(xiāng)筆記》是馬提尼克和非洲黑人文學的基石。
②畢阿史拉則,彝族歷史上著名的祭司和文化傳承人。
③朵啰荷舞,彝族一種古老的原始舞蹈。
④達里阿宗,彝族歷史上一匹名馬的名字。
⑤德古,指彝族部族中德高望重的人。
⑥英雄結,彝族男人的一種頭飾。
詩歌的起源
詩歌本身沒有起源,像一陣霧。
它沒有顏色,因為它比顏色更深。
它是語言的失重,那兒影子的樓梯,
并不通向筆直的拱頂。
它是靜悄悄的時鐘,并不記錄
生與死的區(qū)別,它永遠站在
對立或統(tǒng)一的另一邊,它不喜歡
在邏輯的家園里散步,因為
那里拒絕蜜蜂的嗡鳴,牧人的號角。
詩歌是無意識的窗紙上,一縷羽毛般的煙。
它不是鳥的身體的本身,
而是灰暗的飛翔的記憶。
它有起航的目標,但沒有固定的港口。
它是詞語的另一種歷險和墜落。
最為美妙的是,就是到了行程的中途,
它也無法描述,海灣到達處的那邊。
詩歌是星星和露珠,微風和曙光,
在某個靈魂里反射的顫動與光輝,
是永恒的消亡,持續(xù)的瞬間的可能性。
是并非存在的存在。
是虛無中閃現的漣漪。
詩歌是灰燼里微暗的火,透光的穹頂。
詩歌一直在尋找屬于它的人,伴隨生與死的輪回。
詩歌是靜默的開始,是對1加1等于2的否定。
詩歌不承諾面具,它呈現的只是面具背后的嘆息。
詩歌是獻給宇宙的3或者更多。
是蟋蟀撕碎的秋天,是斑鳩的羽毛上撒落的
黃金的雨滴。是花朵和戀人的囈語。
是我們所喪失、所遺忘的一切人類語言的空白。
詩歌,睜大著眼睛,站在
廣場的中心,注視著一個個行人。
它永遠在等待和選擇,誰更合適?
據說,被它不幸或者萬幸選中的那個家伙:
——就是詩人!
這個世界的旅行者
?——獻給托馬斯·溫茨洛瓦①
從維爾紐斯出發(fā),從立陶宛開始,
你的祖國,在墻的陰影里哭泣,沒有
行囊。針葉松的天空,將恐懼
投向視網膜的深處。當虛無把流亡的
路途隱約照亮。唯有幽暗的詞語
開始蘇醒。那是一個真實的國度,死亡的
距離被磨得粉碎。征服、恫嚇、饑餓,
已變得脆弱和模糊,喃喃低語的頭顱
如黑色的蒼穹。山毛櫸、栗樹和燈心草
并非遠離了深淵,只有疼痛和啞默
能穿越死亡的邊界。伸出手,打開過
無數的站門。望著陌生的廣場,一個
旅行者。最好忘掉壁爐里絲絲作響的
火苗,屋子里溫暖的燈盞,書桌上
熱茶的味道。因為無從知曉,心跳
是否屬于明天的曙光。在鏡子的背后
或許是最后的詩篇,早已被命運
用母語寫就。就像在童年,在家的門口。
一把鑰匙。一張明信片。無論放逐有多么遙遠,
你的眼睛里都閃爍著兒童才會有的天真。
①托馬斯·溫茨洛瓦(Tomas Venc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