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身份\\“口音”\\“地緣”與容留性詩學

　　詩人沒有傳記，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傳記！
　　——帕斯
　　
　　2011年8月5日，由中央民族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民族文學》雜志社、《世界文學》雜志社、《中國詩歌》雜志社、《詩潮》雜志社、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聯合舉辦的“全球視野下的詩人吉狄馬加學術研討會”在中央民族大學中慧樓第一會議室召開。中國作協主席鐵凝，波蘭“華沙之秋”國際詩歌節組委會主席、波蘭文學家協會主席瑪萊克·瓦夫凱維支，立陶宛詩人、美國耶魯大學終身教授溫茨洛瓦，法國詩人、《文字》出版社社長尼科爾，法國《歐羅巴》主編帕拉，美國詩人、翻譯家梅丹理，蒙古族著名作家瑪拉沁夫，中央民族大學校長陳理，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所長朝戈金，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副主任吳思敬，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陳眾議，詩人、翻譯家屠岸，翻譯家、《世界文學》主編余中先等在開幕式上發言。曉雪、芒克、唐曉渡、趙振江、王家新、葉延濱、西川、耿占春、藍藍、樹才、高興、瀟瀟、班果、李小雨、葉梅、伊沙、徐江、麥芒、汪劍釗、宋琳、西渡、駱寒超、王光明、王明韻、潘洗塵、張同吾、李秀珊、敬文東、劉文飛、田原、李亞偉、馬非、孫曉婭、霍俊明等一百多位評論家、詩人、學者、翻譯家參加了此次研討會。此次研討會收到了近40位詩人和批評家的高質量的學術論文，這些角度各異卻具新見的文章呈現了吉狄馬加詩歌自身的個性、豐富性和容留性。
　　研討會由葉梅（上午）、瀟瀟和趙志忠（下午）主持。開幕會上瑪萊克·瓦夫凱維支向吉狄馬加頒發了波蘭“華沙之秋”詩歌節證書，并強調波蘭為能結識吉狄馬加這樣一個詩人兄弟而榮幸，同時祝愿他取得更高的詩歌成就，寫出更美麗的詩篇，也祝福即將召開的第三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與會學者在研討中普遍強調了吉狄馬加詩歌的民族根性和不斷創造性、發現性和接續性的抒寫。與會者強調吉狄馬加的詩歌植根于彝族文化傳統、經書、神話、民間謠曲，在文本上體現了現代詩與民間謠曲、民族史詩的混合風格。他的作品中包含了一個民族的生活史、人物志、風物志，表明了古老的彝族文化在當下時代綿延的力量。吉狄馬加詩歌的民族根性還在于其不斷在全球化時代遭受挑戰的“少數”民族的文化精神、獨特的心理和思維方式。而吉狄馬加的詩歌也同時呈現出強烈的“及物性”和“介入”姿態，他的詩歌對全球化語境的和平、暴力、平等、生存、歷史、文化的深入思考體現了其對人類生存境遇的普世情懷和人文精神。基于此，吉狄馬加不僅是“民族之子”，也是一位“世界公民”。吉狄馬加的詩歌真正在全球化語境之下實現了個人性、民族性和世界性的綜合與統一，在這一點上他是一個綜合性的、容留性的詩人，也是一個超越性的詩人。
　　
　　一 詩人身份與民族地理學
　　
　　吉狄馬加作為從大涼山深處走出來的彝族詩人，他的詩人身份、母語以及山地民族的地理學和精神資源受到了與會者的普遍關注與強調。顯然這也形成了吉狄馬加獨有的詩歌質素、精神資源、文化傳統與寫作的發生學。當然也有研究者認為不能將吉狄馬加的彝人身份和詩歌寫作的關系簡單化、固定化。
　　鐵凝在講話中回溯了吉狄馬加的詩歌創作歷程，她說吉狄馬加是一位從中國四川的大涼山走出來的彝族詩人，從1980年代初期開始詩歌創作，他最初是以鮮明的地域風格、民族特色、濃郁的抒情氣質以及對彝族生活與風俗民情的細膩描寫、深摯而柔美的語言獲得了讀者的喜愛和詩歌界的矚目。隨著1986年他的詩集《初戀的歌》獲得“第四屆全國優秀新詩(詩集)獎”，吉狄馬加的名字開始走出大西南成為了一位成熟而杰出的擁有國內外聲譽的詩人。鐵凝引用君特格拉斯的話“好的小說是從詩里誕生的”強調詩歌寫作的重要性。鐵凝認為30多年來吉狄馬加始終葆有了一位詩人的理想和情懷，秉持了一位詩人的視野和追求，以他日漸成熟的創作贏得了國內外詩人們的尊重和贊譽。鐵凝在講話結束時深情朗誦了吉狄馬加的詩歌《想念青春》，贏得了大會熱烈的掌聲。溫茨洛瓦認為吉狄馬加詩歌對文明的貢獻歸功于他的彝族身份，歸功于他作為這一民族的代表。吉狄馬加的詩歌主題就是對全球化時代的生態、災難、意識形態暴力的關注，如《玫瑰祖母》、《一種聲音》。這是對文明的奉獻，我們要因此而感激彝族人民，感激彝族的這位詩人代表。吉狄馬加把自己的民族稱為小小的部落，但這個部落有700萬人，而立陶宛也只有300萬人口。立陶宛很小，但立陶宛與德國、俄國和波蘭都不一樣，因為它保持了自己的悠久傳統。吉狄馬加是彝族的祭司（畢摩），立陶宛也有類似的神父。吉狄馬加詩歌中的神話體系與立陶宛的神話體系有相同之處。這并不奇怪，因為歐亞大陸本來就有諸多相同之處，比如數字“12”。 吉狄馬加的詩歌對人的命運予以關注，彝族一個小小的部落也是具有人類性的。這樣一個西南方的民族保持了與自然的親近，有著獨特的文化和傳統凝聚的民族象征體系和神話建構體系，保存了特有的生活和思維方式，從而豐富了世界觀和宇宙觀。而保存民族部落的語言和傳統無疑成為全球化語境下最為重要的人物。只有保留了民族的多樣性，世界才有意義也才會更長久。他是彝人，用漢語寫作，這使得他能擁有更為廣泛的讀者群。法國詩人尼科爾談到其讀到法文版的吉狄馬加詩集《時間》的感受，她認為吉狄馬加是一個富于人性的作家，他通過詞語探求了人類存在的意義。在彝人祖先的傳承、彝人生活在高山叢林和空氣清新的地方，生活被音樂的意義所貫穿。吉狄馬加對“大寫的人”的探求和關注，對人類的愛體現了他是一個智者、大詩人和人道主義者。
　　謝冕從大涼山特殊的地理文化背景切入強調吉狄馬加是被高山大河所孕育的詩歌精靈。正是這種特殊而濃郁的文化背景以及個人的獨特氣質構成了吉狄馬加詩歌的風格與魅力，堅定、強悍、厚重、沉郁中混雜著深深淺淺的憂傷。山的沉重和水的靈動二者奇妙結合成為吉狄馬加詩歌的靈魂。吉狄馬加從而成為一個奇妙的結合體，這體現在山水的融會以及有充分個性的詩人和他所屬的民族的集體意識的重疊。吉狄馬加的詩歌繼承了彝族的抒情傳統，他對聲音的敏感和對節奏的熱愛體現在他從民歌的情調和韻律中得到的靈感。在一個取消差別的時代，吉狄馬加的詩歌出發點卻恰恰是從個別出發，從土地開始歌唱。吳思敬則強調詩歌是夢想的事業，創建一個彝人的詩國是吉狄馬加的一個夢想。而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使無數人放棄了夢想，而只有少數人通過艱苦卓絕的跋涉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彝人深厚的文化傳統為這座詩國涂上了黑色的莊重底色，而吸取漢族文化擁抱世界文化為這座詩國投射了明麗的陽光，敏銳的語言感受力為這座詩國賦予了神奇的色澤。彝族是最悠久的民族之一，創世神話民歌溶入了吉狄馬加的血液。他的民族認同和自豪感通過源源不斷的詩意傳遞出來。吉狄馬加這個“黑孩子”呼喚著大山深處的命運，律動著古老神話般的旋律，凸顯了神靈般的氣息。吉狄馬加早期的詩歌體現了神性思維，而全球化語境下祭司的聲音和神靈的路已經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技術和工具理性的洪水沖斷了神性的道路。而詩人吉狄馬加所要不懈尋找的就是被埋葬的精神文化之路以及自己的母語。而全球化的時代吉狄馬加的詩歌也呈現出了分裂感。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漸行漸遠的彝人傳統使得詩人又困惑、又迷茫，但更重要的他在抵制一種文化的流失，他對一個時代時時進行回望。而少數民族的一切正在商業化中漸漸消失，而時下很多的所謂少數民族詩歌成了展示服飾和旅游的缺失了內在的民族精神的浮泛寫作。而吉狄馬加多年來則通過彝人的特殊視角認識世界，在事物上融入了一個民族特殊的感受方式和思維方式，體現了集體無意識和民族血脈的圖景。吉狄馬加同艾青的詩歌一樣出現了土地等核心意象，但吉狄馬加的“土地”是有靈性的，這與艾青是有區別的。唐曉渡指出吉狄馬加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具有獨一無二的優勢，即個人才華、文化資源、接受境遇與身份認知的綜合為一。唐曉渡認為吉狄馬加的身份認知從一開始就是自覺的，即用現代意識觀照彝族的傳統歷史文化并去除了封閉的民族主義立場，而是倡導平等、友愛和敞向世界的開放精神。這種身份認同也使得吉狄馬加的詩歌始終葆有著“元風格”的特征，比如其詩中大量出現的天空、群山、大地、太陽、黑夜、河流、森林等元素性的事物。對于吉狄馬加而言，發散的擴張與向內的深入構成了其身份認知的互為辯證的兩翼。李笠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和他的為人一樣具有當代中國詩人缺少的樸實、自然、真摯，又不乏恰到好處的激情的品質。吉狄馬加詩歌中的家園、背景、身份和記憶成為他詩歌的主要脈絡。吉狄馬加的詩歌是充滿了智者的聲音的，而這種智慧不是來自于書本，而是來自于頓悟。麥芒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是敞開的、肯定性的，是由“根”生發的寫作，對線性的進化論予以了否定，是有著創世史詩性質的詩人；同時吉狄馬加又是一個具有“保存”性的“不變”的詩人，與追新求變的現代性的先鋒詩歌相比他是萬變不離其宗的詩人。這是一種忠誠重義的詩，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的詩學。吉狄馬加是一個擁有根、神話和口頭史詩傳統的彝族詩人，同時又具有普遍性的詩學意義。換言之，吉狄馬加的詩歌能夠在包括被剝奪與被邊緣化的諸多原住民族以及其他族群中獲得理解與共鳴。吉狄馬加的詩歌在麥芒看來是誠懇的、憨直的、坦誠的，同時也是巫性的。耿占春由吉狄馬加的詩人身份相信了“少數民族”的美德和智慧。耿占春強調吉狄馬加的詩歌寫作使用的是漢語，但文化象征譜系是彝族的，這體現了少數民族文化象征與漢語的融合?，F代性進程中少數民族語言和文化是不斷被消解的，而海子長詩的失敗的建構努力就在于史詩是依賴于民族象征圖式的，而這種圖式在海子時代已經遭受到了挑戰甚至消解。而吉狄馬加的詩歌有史詩的架構和民族的象征體系。個人感知與古老文化象征體系的融合在當今文化共同體的語境下無疑有著危機。耿占春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既置身于漢語寫作的場域又根植于彝族經書、神話、民間故事的地方傳統，從而呈現了現代詩與民間謠曲、民族史詩片段的混合風格。而吉狄馬加對彝人身份的認知呈現為詩歌寫作中少數族群的自傳性敘述和獨特的民族文化歸屬感。吉狄馬加的詩歌是具有鮮明的地方性的，但絕非一般意義上的田園詩。因為萬物有靈論的存在使得吉狄馬加的詩歌中的一切物質元素既處在可見的世界中也是不可見世界的媒介。換言之，一切事物都處在通往神秘的另一個世界的道路上，物質元素自身就是精神世界的中介物，如水、火、土、植物、動物。李亞偉強調當代漢語詩歌面臨著西方話語的國際標準和影響的焦慮，而可貴的是吉狄馬加作為一個彝人表達對世界的感受不是像其他詩人一樣從世界范疇和西方詩歌話語出發，而是從大涼山出發。這不僅體現了吉狄馬加的詩歌高度和胸懷，而且體現了對文化根源的認識程度。藍藍認為吉狄馬加以彝人的身份通過詩歌讓那些被主流世界文化忽略的民族歷史在真誠的紙頁上記錄和拯救下來，在此意義上吉狄馬加的詩歌創造出了一種“精確的空缺”。藍藍認為吉狄馬加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在一個被異化和物質化的世界他用詞語的鐵錘將代表著理想和現實碰撞焊接的鉚釘楔進支離破碎的生活的墻縫。而對于西南的群山和河流而言，吉狄馬加又是一個贊美者和宗教式的書寫者。而敬文東強調了吉狄馬加的彝人所處的地理環境和地緣文化對其詩歌性格的影響。在敬文東看來漢語文學由于無神論的集體意識似乎向來缺乏頌歌傳統，而吉狄馬加的“頌歌”是一種用于抵抗的工具。吉狄馬加依靠他的民族文化傳統給現代漢語詩歌增添了感恩和頌揚的音勢以及記憶的力量。同時吉狄馬加又在尋找詞語的考古學以便與古老的民族文化傳統靠得更近，他從而有意放棄了對城市和鋼筋水泥的抒寫，放棄了時髦的現代性和全球化。陸健認為詩人的產生會有“先天”的因素，比如歷史文化在詩中的轉換現象。而吉狄馬加的詩歌就屬于專注了本質性的命脈性的東西。吉狄馬加是一種高原性的寫作，而歌德、里爾克、聶魯達、帕斯等很多重要甚至偉大的詩歌文本也都是在高原山脈完成的，這很值得關注。駱寒超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體現為神秘力量感召的心理幻感與時空超越。在駱寒超看來這種心理幻感所憑依的就是虛靜的力量，而交錯的時空超越和神秘的時空感應來自于絕對的宇宙時空的賜予。而這正體現了吉狄馬加把握詩歌真實世界是基于山地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萬物有靈論。宋琳認為吉狄馬加詩歌的背景是清晰的，即大涼山腹地。吉狄馬加的詩歌是多重聲音的交響，泛靈論、交感巫術，神秘主義、和平主義都交雜一起。吉狄馬加以“部落的節奏”的言說方式將一股清新的氣息引入漢語，從而使口頭傳說有了新的載體，也呈現了詩歌的歌謠體和自由體的結合。西渡認為對于中國詩人來說文明意識是一個更為沉重的課題，即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東西方文明以及東方文明內部諸多亞文化的糾葛和沖突。而當代詩人不能不面對文明與人的基本存在狀態日益背離的事實與精神危機，而例外的卻是吉狄馬加在此境遇下卻是可貴的守望文明的詩人。在他這里文明與經驗是融洽的，心靈體驗與文明原則是一致的。換言之吉狄馬加的彝族人身份和思維方式以及文化傳統使得他在一個以沖突為特征的時代，體現了生活在自身文明中心的詩人與這一文明之間的高度和諧，而這種和諧在今天稀有地印證了個體生存經驗與文明母體的恰切關系。彝族的歷史文化傳統仍然與人們的日常生活保持了鮮活的有機性，吉狄馬加的詩歌始終回響著部落的古老節奏和神秘旋律。詩人也據此自覺擔當了這一古老文明的守望者，這有些像彝族祭司——畢摩。西渡還從父子關系的維度分析了現代性的“弒父”倫理沖動在吉狄馬加這里卻是體現為父子的和諧融洽關系，而人與自然在吉狄馬加這里也保持著互通語言的渠道。張光昕就吉狄馬加的彝族身份強調了他特殊的“山地詩學”和精神秩序觀——高地是他詩歌精神的坐標系。山地詩學使得吉狄馬加的詩歌有對“上方”無比虔敬的仰望和謳歌，也道出了人類內心深處固有的與外部世界遙相契合的靈魂秩序。而作為一種地方性知識，吉狄馬加的山地詩學體現了一個彝人的夢想和宇宙觀，一面渴望與“上方”更加接近以實現上升和超越，另一面又密切注視地面。而這兩個向度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中實現了相互之間的轉化。山地詩學使得吉狄馬加直截了當地面對生與死的話題，并且形成了特有的悲憫與憂傷語境，也同時形成了硬朗的、粗線條的、直抒胸臆式的語言風格?！皭邸痹诩荫R加詩歌這里表現為獨特的形式，即起源于山崗或半山腰的山地詩學正體現了愛的方向感并且試圖在精神和肉體兩個層面實現“縱向前進”。在大地與天空之間，人類用飽滿的情感和甜美的想象來彌補自己與“上方”的距離，而這種填補也自然而然演變為充滿憂傷的矢量。顏煉軍認為吉狄馬加作為一位1980年代開始漢語寫作的彝族詩人參與分享了那個年代個性蘇醒與主體意識釋放的漢語抒情運動，但是他詩歌中表達的主體形象尤其是關于“我”的抒情一開始就與當代漢語詩歌主流具有差異。而吉狄馬加作為彝人面臨的困境更多，尤其是1990年代以來他這樣身份的少數民族詩人不但要面對現代化的危機，還得面對本民族文化的蛻變之痛。而吉狄馬加的詩歌中有一種特殊的自我表達策略，在非母語寫作中對“我”進行確認，在漢語新詩史上這是一個特殊的創作母題。
　　
　　對于吉狄馬加的彝人身份和詩歌寫作的關系也有研究者提出了異議性的看法。例如芒克就認為很多人都稱吉狄馬加為彝族詩人實際上并不準確，因為吉狄馬加的《時間》、《吉狄馬加的詩與文》等詩集他自始至終都在用漢語寫作，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在寫人，寫人與自然，寫人性，寫人的愛與心靈的境界。李犁也強調不能簡單地將吉狄馬加定位為彝族詩人，特殊的族群和地理僅僅是吉狄馬加詩歌的表現。他從自己的記憶出發通過自我體驗呈現出每個生命以及人類“此在”的共同遭遇和情感，讓詩歌進入到無限和超驗的神靈與悲歌之中。李犁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是一種看到了悲傷卻仍然愛著的“悲歌”，是一種承載著“返鄉”情結和民族記憶的“挽歌”，是一種有著遼原精神和曠遠歷史情懷的“長歌”。
　　
　　二 個人“口音”、民族性和世界性視域的容留詩人
　　
　　與會者普遍認為吉狄馬加是中國當代詩人中少有的同時具備了個人性、民族性和世界性視域的綜合的容留性詩人，而這在全球化語境下無疑具有相當的重要性和啟示性。有學者從比較文學的視域強調了拉美文學如聶魯達、桑格爾、帕斯、馬爾克斯等人對吉狄馬加詩歌的影響。而為什么吉狄馬加對拉美詩人情有獨鐘，顯然在于情感和文化的鏈條上他們具有一致性，在悲劇精神、敬畏心理、反思意識、文化根基、本土根基上也是一致的。而伊沙則相當精辟地對與會者提出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表達了自己的不同觀點。
　　鐵凝在講話中強調吉狄馬加作為一位具有少數民族身份和文化背景的詩人，他既以對彝族的歷史文化與民族風習的描寫見長，同時他又不斷拓展自己創作的疆界。這使得吉狄馬加的詩歌視域穿越了狹小的地理空間，而獲得更為廣大的祖國與世界的視域。吉狄馬加的人類情懷以及對民族、土地、歷史和生命的理解是具有重要性的。鐵凝援引帕斯的話“當代詩歌是浪漫主義和現代性的結合”，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就體現了這一點，而且還體現了對人類精神與未來的思索，持續性地對美好事物予以贊美和詩意性傳達。艾青的土地、太陽等詩歌意象體現了浪漫主義母題與現代性的結合，而吉狄馬加的詩歌也呈現了民族性與現代性、浪漫主義與現代性的結合，從而使得其詩歌意蘊非常豐富。鐵凝強調吉狄馬加的詩歌擁有著廣泛的讀者，他的詩歌熱情豐沛、意象溫婉，奇妙細膩的記憶和深情的歌唱融合。波蘭“華沙之秋”國際詩歌節組委會主席、波蘭文學家協會主席瑪萊克·瓦夫凱維支說波蘭人現在很少知道中國當代的詩人，而吉狄馬加卻使得波蘭通過“華沙之秋”認識了一位中國當代的重要詩人。瑪萊克·瓦夫凱維支指出吉狄馬加的詩歌在表現手法、時間感受和對世界和諧的理解上都具有特殊性，吉狄馬加吸收了中國“天人合一”哲學思想。吉狄馬加對自然崇敬熱愛并且結合他出生的土地、民族文化、傳說、信仰等豐富了詩歌的歷史內涵，而這在歐洲詩人那里是難以想見的。吉狄馬加在多年的詩歌寫作實踐中證實了他是世界的公民，這不只是因為他到過許多國家認識了當地人當地文化風俗，更重要的則在于他沒有在那些地方刻意尋找差異，而是尋覓到能夠使人們更加親近的融合因素，因為他是一位人道主義者。立陶宛詩人溫茨洛瓦認為詩歌像語言一樣聯系著人類，詩歌是特殊而復雜的語言，它豐富了人們對世界的理解：“在此意義上與詩人相遇就是一種發現，而與吉狄馬加相遇對我來說則展開了一個新的世界，盡管我們在地理上相距遙遠?！睖卮穆逋哒J為使得國家之間分離的除了土地、文化、民族和傳統之外語言是很重要的因素，他是通過英文讀吉狄馬加的詩歌，而英文又不是他的母語。詩歌通過如此多的接力，但這更證明了詩歌的力量和價值。每一種語言都代表了對世界的認識方式，通過語言對民族和世界的理解就不是扁平的了。溫茨洛瓦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證明當代中國存在著很高的詩歌成就，盡管理解吉狄馬加的詩具有一定的障礙。吉狄馬加不僅是彝族的兒子，深諳其民族的象征和傳說，并能對之加以創造性利用，而且他同時也是一位世界公民。溫茨洛瓦強調20世紀的立陶宛曾有很多災難，文化和傳統也受到了威脅，而21世紀的全球化和移民化也使得一個民族的詩歌和文化傳統不容樂觀，而立陶宛的詩歌流派就在保存民族文化傳統和民族發展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而吉狄馬加無疑就是保留了民族風格的詩人。溫茨洛瓦認為吉狄馬加還是一位綜合性詩人，他在其詩中融合了諸多詩歌的傳統。古羅馬時代開始西方有一種體裁叫“詩藝”（強調旋律、結構、隱喻等），而東方文學也有這樣類似的體裁，而吉狄馬加的詩集《一種聲音》就屬于“詩藝”這種體裁。溫茨洛瓦強調吉狄馬加不僅是一位20世紀的詩人，也是一位新的21世紀的詩人。但在一個主要方面吉狄馬加卻似乎是超越時代或高于時代的。這主要體現在他對古老的神話、語言和傳統的復活，對大自然的深情摯愛，對前輩的銘記，感覺一切生物均有靈魂，對暴力的拒絕。溫茨洛瓦強調吉狄馬加不僅是彝族的兒子，也是世界公民。他用漢語這種更普及的語言寫作，因此擁有了世界上最廣泛的讀者。溫茨洛瓦還強調了普希金、惠特曼、阿赫瑪托娃、聶魯達、帕斯、波德萊爾和弗羅斯特對早年的吉狄馬加的影響，他認為這些詩人與吉狄馬加是共通的，都有呼吸的寬暢，句法的重復和舞蹈般的詩歌節奏。吉狄馬加的詩有濃郁的東方色彩，體現了欲言還止的“沉默”的藝術。他的詩有馬、森林、狩獵、神話等很古老的意象，但也有核子、蛋白質等新的意象。在吉狄馬加這里一切都成了有生命的物體，萬物有靈成了他詩歌的一個邏輯構成。
　　屠岸首先強調以“全球視野”來探討詩人在中國是特殊而少見的，而這卻恰恰體現了吉狄馬加詩歌的特殊之處。在這一點上，吉狄馬加和詩人綠原一樣不僅是中華民族的詩人，也是屬于世界的詩人。從古至今，詩歌的交往是一直存在的，如徐志摩、辛笛、卞之琳、艾青等，但過去他們這些詩人與外國詩的交往往往是限于個人的，而吉狄馬加的詩歌交往則具有普遍性，他的詩歌也體現了全球性和人類意識。而吉狄馬加不只是創作的詩人，還是行動的詩人。青海湖國際詩歌節的成功舉辦和巨大影響就證實了這一點。高興強調全球化、統一化和標準化的語境讓人們對文學的前途心生憂慮。他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是具有與“普通話”不同的有“口音”的寫作。在一個時尚的國際化寫作語境下吉狄馬加的詩歌無疑具有一種獨特的聲音，這成了一種文學魅力并且對國際化予以了反撥。吉狄馬加以樸素的語言表達了偉大的思想，我們應該向樸素的詩學致敬，像詩歌的“口音”致敬。高興強調在英特網和全球化時代如何做一名詩人、如何保持詩歌的純粹性是每個詩人必須直面的問題。而吉狄馬加的“我是彝人”無疑是對這一問題的最好的回答，這確立了一個詩人的根本、身份、血緣和姿態。吉狄馬加像羅馬尼亞女詩人安娜·布蘭迪亞娜所認可的那種能夠用簡單的意象來表達最細致的情感和最深刻的思想的詩人。而這種樸素和簡練的詩歌力量同樣能夠聯想到阿米亥、塞弗爾特、弗羅斯特詩人等。王家新強調詩歌是聲音的詩學，詩歌是發音的藝術，有獨到而神秘的發聲才是偉大詩人的奧義。作為一個湖北人，王家新在屈原的詩歌中聽出了楚地鄉音。甚至時至今日，“兮”在秭歸當地的村民語言中依然存在。而“鄉音”與“發音”是一種相互提升的關系。希臘的卡瓦菲斯獨到的音調和發音在翻譯時喪失掉了，吉狄馬加的詩歌就有獨到的音調和發音，這能夠在閱讀時被辨別，這就是吉狄馬加詩歌的個性和詩學貢獻。一定程度上吉狄馬加是一個能夠進入到聲音本源的詩人，他一直在尋找一種獨特的聲音。吉狄馬加作為“聲音”的承擔者、傳遞者和傾聽者創造了聲音的詩學。而吉狄馬加和西方詩歌的關系也成為其詩歌聲音的一部分，而也許只有最終超越了民族族群才是一個詩人所要最終做的。美國漢學家梅丹理作為吉狄馬加詩集英文版的譯者，指出自己是通過翻譯認識到吉狄馬加的詩歌無論是語感、意象、結構和場景以及手法都有中國化的特別之處，如唐詩般的多層次、多層意識的轉移，而這對他的翻譯造成了諸多困難。吉狄馬加的很多詩都是在一個“現在場景”中會涉及到另一個歷史性的“場景”，他用一種另外的眼光和意識以及時間感在審視當下和世界。吉狄馬加的詩歌有很大的宇宙觀視野，而這種視野的獲得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吉狄馬加所堅持的是一種民族和地域的生態詩學，而這是有生命力的。余中先也從翻譯的角度解讀了吉狄馬加的詩歌，思考其詩歌的音樂性和民族性與語言翻譯之間的復雜關系。耿占春強調吉狄馬加的民族身份并沒有去建構一個排他性的世界，而是在一種多元文化的背景下多重自我觀念的發現，從而能夠維護一種多元主義的社會精神和文化資源。這使得吉狄馬加的個人民族身份常常具有多重成分的聲音或話語風格。這不僅是美學的更是社會倫理學的詩歌精神。據此吉狄馬加的詩歌具有雙重視閾，即在自身的族群背景中觀看他人，在他者的歷史背景下反觀自身。陳眾議認為吉狄馬加可貴的是依然葆有著童貞、摯思與敏感，這個詩人更類似于語言的精靈。他強調全球化使得人類的童年記憶闕如，所謂的文化多元化也是自欺欺人，只有資本是實實在在的。而在此語境下吉狄馬加對人類的童年、太陽、自然和故鄉的依戀在接近世界的同時更類似于但丁所說的“尋找”的詩人，他據此也在此岸和彼岸之間搭成了“第三現實”。朝戈金強調吉狄馬加既是民族的歌手，也是中國的詩人，世界的詩人。吉狄馬加詩歌穿透時空的帶有民族文化心理積淀的古老意象，民族文化的臍帶和符碼使得我們對今天的世界有新的思考，他的詩據此帶有了世界性的眼光。曉雪認為吉狄馬加在1987年成為詩壇新秀并最為引人注目。曉雪強調吉狄馬加的詩歌具有民族魂魄，是民族化和現代化的結合，詩歌的形式和詩歌思維都體現了這一點。他的詩具有人類情懷的深度和廣度，同時又具有整體性的世界眼光。吉狄馬加對萬物和歷史以及人生豐富性的深刻的哲學性思考是一以貫之的，是個人靈性與詩性哲思的融合。任洪淵回憶到自己是在1980年代后期通過《大陸當代詩選》認識的吉狄馬加和他的詩。吉狄馬加的詩歌呈現了漢語與文化的交匯，豐富和拓寬了詩歌的新邊疆。吉狄馬加直接給漢語帶入了生命原始的野性、天趣、靈慧以及宗教禁忌之上的信仰與敬畏。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現代漢語詩歌的新邊疆。詩人是懷有敬畏、捍衛和信仰之心的，這也是對工具理性、異化的反撥和對“人”的重新呼喚，因為他的詩歌也更具有意義。而網絡、光影、現代拜物教的鼠標和人“不在場”的時代，他在堅持人性、神性和文字的獨特存在。西川認為由吉狄馬加的詩歌可以開始很多值得討論的話題，比如全球、世界、人類性、語言等。西川強調了大涼山——中國——世界三者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少數民族”身份與中國大環境之間的關系值得思考。少數民族成為了另一種版本的中國的波西米亞，而高權威時代尤其如此，據此詩人筆下的少數民族成了一個時代的烏托邦寄托。西川追問“少數民族”身份的詩人是如何來看待這個國家的呢？穆旦和艾青是一種“中國表述”，而吉狄馬加則不是以這種“中國表述”為重點，而是直接進入“世界表述”。而恰恰問題是為什么是吉狄馬加這樣的詩人直接和世界“握手”？他為什么越過了一個東西？彝人本身的人類性借助吉狄馬加表達出來，也獲得了一種強有力地存在。吉狄馬加的詩歌在西川看來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直接面向世界，他把詩歌題獻給全世界的土著人、河流以及詩人們。而與吉狄馬加彝人性的詩歌寫作不同，漢族詩人的人類性表達卻是不斷萎縮的。西川認為吉狄馬加是作為一種“少數”的少數民族詩歌寫作，在寫作或吟誦的基本層面，吉狄馬加雖是“少數”的，卻是國際化的。西川認為中國的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是存在問題的，不是意識形態化的，就是漢族中心主義的，論述模式也是大多強調少數民族的史詩與抒情說唱傳統，大多缺乏文化地理意識、思想品質與國際文學視野。而任何少數民族的文學寫作都可以被區分為本民族語言寫作與漢語寫作。而吉狄馬加同這個世界的關系與“多數民族”是有差異的，他的“這個世界”包含著祖先的、歷史的、文化的以及拉丁美洲詩歌傳統的“另一個世界”。這就使得吉狄馬加的詩歌是哲學的，夢幻般幽暗而深邃的，甚至是神秘的。西川認為聶魯達對吉狄馬加來說可能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比如兩者都存在的純粹的文學意義上的“頌歌”（不是數十年前流行的中國的意識形態歌唱）。伊沙回憶了1980年代中期自己北師大讀書時讀到吉狄馬加的詩《自畫像》的強烈感受。伊沙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從一開始就與當時的任何詩歌流派無涉，這是一個具有多重“邊緣性”身份的個體化的詩人。吉狄馬加在詩歌中建立起他的民族性，同時又有著更為廣闊的世界。伊沙對“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種慣見進行了反思和反撥，吉狄馬加不只是一個彝族詩人，他的詩歌受到了世界上許多優秀詩人的影響。換言之，在一個以漢語為主要流通語言的國度里他選擇了漢語作為自己的寫作語言，并通過漢語讀到了大量的外國文學的漢譯，由此獲得了最初的世界意識再反過來作用于寫作。也就是說，只有具備了世界意識，民族意識才能夠在一個更大的空間和舞臺上得以彰顯，也才可能更好地被人理解與溝通。也即是說創作者的世界意識是其作品日后是否具有世界性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前提。而在詩歌語言上彝人身份的吉狄馬加也更是潛心學習和汲取，也正是因為他出色的詩歌語言，他的詩歌才被廣泛譯介和傳播。而文學共性從來都是包含在各民族文學的個性之中，只有成為一個民族和時代的見證人才能真正擔當起這個民族和時代精神的詮釋者。徐江則從詩歌與文化的關系探討了吉狄馬加的抒情詩的個人性、民族性、世界性風格。徐江認為中國當代詩歌尤其是在1980年代文化對詩歌的重要性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實，幾乎所有詩人都在詩歌中留下了本土的、異域的或泛文化的抒寫。而新世紀以來的網絡和資訊時代卻會使得寫作者可能是最無知和浮淺的。而吉狄馬加是漢語傳統新詩順延和漢語新現代詩傳統締造過程的雙重見證者。不同精神區域和向度的元素一再顯現于吉狄馬加的詩歌之中，他是當今為數甚少的用漢語寫作、擁有雙語文化淵源的優秀詩人，除了漢語古典詩歌、傳統新詩以及國外文學漢譯的營養，他還獨占了彝族文化傳統與生命體驗的豐厚源泉。而在一個身處多元和以消解為時尚的年代，吉狄馬加把文化置身于創作最重要母題序列是要具備足夠的勇氣和使命感的。讀吉狄馬加的詩有時候會有一種錯覺，這不像是一位中國當代詩歌的作品，而更像是拉美或俄羅斯詩人的漢譯。而在吉狄馬加這里彝族文化與世界文化并非是以一種平行線的姿態而是互通的，尤其是可以傳遞生命體驗共性的那一部分才是詩人用來構筑自己詩歌王國的有效磚石。這表現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中就是詞語背后所呈現出的那種驚人的干凈，面對紛亂世相的憂傷和困惑背后對光明與希望的向往。吉狄馬加的詩歌爭鳴從來都不是文化的衍生物，而是生命和體驗的一部分。張清華認為吉狄馬加是火焰與土地的歌手，他的詩歌母題是土地與太陽，黑色與火焰。吉狄馬加的詩歌在民族與人類意識之間皈依或超越。而在寫作資源上張清華認為吉狄馬加沿著艾青的光芒漸行漸遠，形成了自己的抒情氣質并具有超凡的“還原”能力，即對土地和太陽母題的執著穿越與歸返。而在高興看來吉狄馬加的詩歌不僅具有詩意的高度，而且還具有人類和世界的高度。在一個高物質化的時代吉狄馬加是清醒的也是憂慮的，他的詩是對心靈、人類和社會的擔當。在此意義上，吉狄馬加的詩歌又是對詩歌、心靈、地域和生命的超越。據此，高興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是一種夢想詩學，正如詩人吉狄馬加自己所說的，“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夢想就是通過自己的詩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并以此實現自己的文化愿望”。西渡強調吉狄馬加的詩歌根植于彝族文化傳統但卻不是封閉的，從而進入了一個廣闊的世界和人類的普遍價值，致力于民族性和人類性的結合。吉狄馬加的詩和他處理自身文化傳統的方式對長期陷于孤立、破碎、痛苦的當代詩歌無疑是一個顯著的啟示。霍俊明認為吉狄馬加對彝人民族根性、文化思維和母語的開放性寫作使得他的詩歌在一個全球化和去地方化的時代獲得了先鋒性和陌生性，因而更是一種有效的帶有行動色彩的詩學。在一個詩歌寫作、閱讀和批評都空前自由化和敞開化的時代，似乎詩歌趣味越來越分化，寫作路徑也越來越具有分野的性質。但是就是在此語境下閱讀者卻在吉狄馬加這里獲得了一致性的體驗和認知。這不能不讓我們思考全球化的時代詩人到底該以怎樣的方式進行言說和發現。吉狄馬加的詩歌既是返回、向內和回溯性的，同時又是向外敞開甚至擔當與介入的。基于此，吉狄馬加的詩歌體現了詩歌本體性、個體主體性和詩歌倫理的融合。而在一個全球化時代很多的具有“少數民族”身份的詩人就成了面目可疑的群體，他們所謂的時代性和世界性寫作卻喪失了民族征候和差異性，從而成了大詞癖、展示性和表演性的新的頌歌性寫作。而吉狄馬加詩歌的重要性卻恰恰在此境遇下獲得了難得的個性質素，他關涉一個山地民族的記憶、發現和不斷出發的抒寫，不僅帶有普泛的人類性更帶有難以消泯的差異性甚至焦灼體驗。譚五昌認為吉狄馬加和同時代的“第三代”詩人一味的消解和顛覆不同，他1980年代的詩歌民族意識自覺而濃厚，這是一個傾聽者和歌唱者，這也決定了他詩歌的歌頌性的精神姿態。而進入1990年代中后期吉狄馬加的詩歌精神文化視野日益開闊，詩人的文化立場在發生位移，全球意識和人類意識成為其詩歌頗為鮮明的精神景觀與寫作姿態。而這種人類意識與其民族意識不是排斥的關系，而是勾連和結合起來。田原則指出吉狄馬加是不斷褒有良好的創造力和激情的詩人，而其詩歌的流暢性和差異性是其一個重要的風格，而現代性和抒情性的完好結合也是中國詩人中少見的。而作為少數民族詩人，吉狄馬加的漢語詩歌寫作顯然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因為以漢語為中心和強權的文化現實使得他必須經歷“自我認同”的過程。石厲強調吉狄馬加早期的詩歌從一開始就堅持漢語寫作，這也是精神的自我放逐，也同時開始了靈魂深處被遠山所召喚的抒情。在遙遠的夢想與召喚中，吉狄馬加開始了語言表現中“遠逝以自疏”的情境，詩人也成了孤獨的異鄉人?？少F的是吉狄馬加的詩歌并未因此而封閉，而是呈現出開放的未來的狀態，也向人類精神的彼岸世界靠近。吉狄馬加詩歌在整體的詮釋中有復調式的敘述線索，一條是自我，一條是民族，二者互相啟示、互相對話、互相超越。南永前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是與民族和人類共命運的，這位從大涼山走出的彝族詩人無疑也是世界的，他的詩歌體現了萬物有靈論。高原、河流、自然使得吉狄馬加的詩歌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有著特殊的感悟自然的哲學方式。自然成了人類和詩歌的啟蒙老師，而詩歌成為了人類的集體無意識。文化導致了民族的差異，而差異正是民族的個性。文學的個性與共性，民族性與世界性的關系在吉狄馬加這里有著鮮明的呈現。譙達摩認為吉狄馬加是身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詩人，一頭在民族，一頭在世界。吉狄馬加的詩歌有鮮明的民族性又不局限于個人和民族的觀照，而是以更開放的視野和胸襟表達對人類命運和世界前途以及共性問題的思考。孫曉婭追問的是吉狄馬加這位彝族詩人的“根性”在哪里？在她看來吉狄馬加的詩歌具有人格的魅力、視野開闊、詩情博大。但是一個詩人僅憑民族力量是不能支撐詩歌精神的。吉狄馬加的詩歌超越了現實世界，返回了文化的根部。孫曉婭集中從詩歌的精神維度分析了吉狄馬加，她認為吉狄馬加在傳統與現實中穿行，從生命感懷到民生關注，自然的膜拜與歷史抒情的舒張，神話原型的刻繪與神秘超脫靈思的牽引，民族性題材元素和詩歌技藝鑄煉的兼容，地域文化的浸染和全球化視域的并行鋪展都從立體的情感交融中呈現了對傳統的虔敬與反思，對高潔靈魂的迷戀和叩詢，呈現出堅執求索的精神向度，并引領著少數民族詩歌由邊緣寫作向世界詩歌之林前進。吉狄馬加在堅守中踐行超越和民族視域的突圍，在夾縫中挖掘生命的內涵和探尋永恒的人性之美。羅小鳳則強調吉狄馬加的詩歌除了一般論者所強調的民族意識、世界意識和人類情懷之外更能打動人的詩歌力量在于其生發于靈魂的個性的聲音。在羅小鳳看來吉狄馬加的來自于靈魂的最真實最本質的聲音和話語體現為“愛”、“憂”和“憫”三種情懷，即從個人出發抵達人類的大愛精神，為現代文明與多種文化沖突下的民族、世界、人類的精神困境尋找突圍策略與救贖路徑的憂患意識，關注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人道主義與悲憫情懷，從而呈現出個人靈魂、民族靈魂和人類靈魂的“另一種聲音”。
　　
　　
　　三 文本細讀的燭幽探微與精深的詩歌世界
　　
　　與一些研討會的浮泛和假大空風氣相反，此次研討會有不少詩人和批評家細讀了吉狄馬加在不同時期的詩歌代表作。這些細讀不僅體現了這些批評家們精準獨到的詩歌解讀能力，而且這種燭幽探微的文本細讀使得吉狄馬加的詩歌征候被抽絲剝繭般的自然呈現出來，而非像一些研究者套用自己熟識的觀念來“不及物”地談論詩人和文本。
　　屠岸細讀了吉狄馬加的詩歌《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他認為該詩以歌頌信仰的偉力、精神的騰飛、生命的不朽和魂魄的亙續震撼了讀者。屠岸認為這首詩和嘛呢石上的經文一樣是具有生命力的，體現了虔誠的信仰，也達到了高超的精神境界。全詩結構獨特，突出了生命精神的本質。而“由物到我”則體現了詩思維的騰躍，該詩語言豐碩、精煉內斂且具有豐富的色彩感，詩意簡約而多樣，精彩的詩句頻現。詩句從聲音進入天空，從瞬間抵達了亙遠，讀者被不可名狀的內力提升到情形的狀態，被至死不渝的信仰帶入到夢幻之中。樹才強調吉狄馬加從整體而言是一位鐘情于精神、沉醉于吟唱的抒情詩人，音調高昂，音色透明，而其中《自由》就是代表之作。樹才對吉狄馬加的詩歌《自由》進行文本細讀，強調天地廣闊、萬物自在。同時樹才比照了吉狄馬加和艾呂雅同題詩《自由》的差異。吉狄馬加的《自由》是對“自由”的詢問、見證和再詢問。自由與時間是相互印證的，而細讀在樹才看來是解讀和批評詩歌最好的方式。樹才從句式、結構等方面深入細讀了這首詩，并強調吉狄馬加以詩性超越了詞語本身的物質性，真正體現了詩人在語言上的創設性。在《自由》這首詩中感性與智性是相同的，最后地道出了生命本體。而詩歌中的“我”既是抒情主體又是普泛意義上的人類。瀟瀟認為吉狄馬加是一個深諳時間之道的杰出詩人，據此她細讀了《時間》這首詩。瀟瀟認為吉狄馬加在《時間》中選用了最具民族文化特點的象征“土墻”，然后詩人在形而上的時間高度表達了人道主義的悲憫情懷，對生命和死亡的哲學意義以及人類所面臨的共同命運予以思考。詩人的敘述是冷靜甚至冷酷的，具有悲劇性的，詩人的血液里流動著民族意識的鄉愁。瀟瀟強調吉狄馬加的《時間》這首詩歌代表作不僅是一部時間簡史，而且靈動的藝術感染力背后體現了詩人博大的胸懷、淵博的知識與世界性的眼光。正因為吉狄馬加的民族性與世界性兼容，他的詩歌才具有了宏大的人類意識與高原的文化視野。祁人細讀了吉狄馬加的詩《騎手》。祁人認為《騎手》是吉狄馬加的名篇，“血管里有馬蹄的聲音”不僅刻畫出了彝人的精神魂魄，而且也超越了僅僅是作為彝族的民族界限，從而勾勒出了游牧民族的精神命脈，道出了游牧民族的心聲。陸健細讀了吉狄馬加的詩《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和《圣殿般的雪山》。在陸健看來這些關涉“石頭”意象和場景的詩歌體現了石頭是地球存在的最重要的物質，同時由石頭構成的山峰也代表了一種精神維度。陸健認為吉狄馬加的詩《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和《圣殿般的雪山》，選擇的嘛呢石和雪山一個是人文精神的集成，一個是自然自在之物。石頭意象和星群、黑夜、火和鷹一樣成了吉狄馬加詩歌的意象譜系。譙達摩強調詩歌歸根結底是境界的問題，而吉狄馬加的《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就體現了詩歌的大境界，眾生無盡，文學無盡。這首詩歌接近了奧義，與帕斯的《太陽石》是互文的。吉狄馬加的這首詩體現了詩歌是人類靈魂的自證，詩歌和哲學是人類精神的引路人。詩人不要太把理論和符號當一回事，只能文學自救。
　　
　　并未結束的結語
　　
　　研討會的最后，吉狄馬加感謝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批評家、翻譯家們的諸多鼓勵，他強調人是要講緣分的，詩人更不能例外。在青海、寺廟、雪山他更為堅信緣分對于個人和寫作以及交流的重要性。感謝友情和理解對于一個詩人的重要性。物質形態的世界會全部消失，但是我們應該堅信美好的語言作為我們精神成長會成為永恒和不朽。吉狄馬加說自己一直是一個懷疑論者，但是卻從未放棄對人類精神最深沉的期望。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死亡的存在和恐懼，但是彝人的死亡意識是達觀的。是死亡在回答一個古老的命題，活著的時候該如何實現人的意義。在一個仍然沖突頻仍的時代，吉狄馬加認為自己是一個古老民族的代言人。吉狄馬加說在一個偉大民族精神傳統面前，在一切偉大的事物面前，自己只是一個詩人——“我寫詩，因為我別無選擇，似乎干這一行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