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燈的詩(10首)

　　春天
　　
　　石頭動了凡心，流水在玻璃上
　　有了情欲。我在春風(fēng)中寫下：“好了傷疤忘了疼。”
　　一株桃樹，突然開口說話：我不銷魂，誰來嫵媚？
　　我筆墨未干，和流水論去向
　　那時，時光忽明忽暗，桃花變臉成梨花
　　在高高的屋頂，明月高懸
　　高懸的明月
　　像賜予人間的藥丸。
　　
　　
　　在浙西
　　
　　峽谷多傷，露出猩紅肩骨。在浙西
　　溪水要跳崖，草木要更新
　　在陽光下變色的蜥蜴，不知道接下來
　　要換什么錦繡外衣。知了苦命
　　更多的知了叫著，聲音穿過水杉，槭樹，苦楝樹……
　　我終于看不下去了，多么
　　混亂的人間
　　在水邊，我找到那塊無處可去的石子
　　通過我的手——
　　使它飛了出去。
　　
　　
　　小魚
　　
　　昨夜死去的小魚用向上的肚皮告訴我，天空是白的
　　水是不可信的。我是另一條魚的妻子，終日在水底，吐水泡，練發(fā)聲
　　把魚鱗裹在身上，面對魚餌，還要時刻提醒自己
　　只聞其香，不近其身。我每天都夢見
　　睜著眼睛的死魚，在水中，在盤子里，在餐桌上
　　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嘭的一聲
　　跳出水面：啊，蒿草長高了半尺，無數(shù)風(fēng)，又替我削長了草尖！
　　
　　
　　一只烏鴉
　　
　　口齒不清晰，語言也不光滑
　　一只烏鴉走在狐貍的大道上，被問詢的樹木
　　不敢指點迷津，生怕一不小心
　　就被人砍了手指；蝸牛不敢睜開眼，怕醒來
　　房子就不翼而飛。一只烏鴉和千萬只烏鴉一樣
　　背井離鄉(xiāng)，黑著臉，帶安全帽
　　把烏鴉的一生穿在身上
　　偶爾，它感到口渴，讓全城的人想吐出石子
　　而另一部分人，則閉門，關(guān)窗：
　　穿上皮毛，脫下皮毛。
　　
　　
　　這一年
　　
　　這一年只剩下空茫。雪的尾巴
　　掃過江南。天花板上
　　鐘表锃亮的倒影，有人分秒爭執(zhí)，面紅耳赤
　　有人分秒相愛
　　有人被車輪碾過，匍匐的身影
　　在新聞圖片里，要倒置，才能獲得自由和呼吸……
　　我的身體一下子住下很多人，相對無言
　　相對無語
　　我肯定很擁擠
　　我肯定在空氣里
　　分不清哪個是自己，我肯定把這一年
　　想成了下一年，像窗前的樹
　　崢嶸，裸露
　　在恢復(fù)原狀之前，起了羞恥之心。
　　
　　
　　說詞
　　
　　城東有人砌墻，河西有人拆磚
　　運河的水，到了保持貞潔的底線。廣場上
　　噴泉不顧人多，整夜噴射
　　蔬菜轉(zhuǎn)了基因，黃蟮一直在避孕，暴富的糧食
　　含在剩女的嘴里，有點苦。我看不懂的事已
　　越來越多，我雙目失明，耳朵失聰
　　好事的嘴巴，被時光
　　打上封印。而長江中下游一帶大旱
　　無數(shù)人口渴——
　　土地張開嘴，有話要說。
　　
　　
　　加冰
　　
　　北風(fēng)南下，一棵樹在風(fēng)里
　　兩棵樹在風(fēng)里
　　石頭壓著雪。街上，衣衫襤褸的乞丐
　　不是我的親人
　　逃逸司機不是我的親人
　　尋歡者不是我的親人，末路者更不是
　　我的親人，人群中沒有我的親人
　　還不夠冷
　　我走過去，給水，加上冰。
　　
　　
　　這一次
　　
　　這一次，縱身一躍的人回到枝頭
　　這是盛夏，鮮艷的臉孔飄過街道
　　你看見你中年的身體在冒汗，陽光還這么年輕
　　鐵匠鋪邊上，出售冰棍的人
　　把聲音留在了八十年代，你再也聽不到
　　大街小巷
　　賣冰棍的聲音了，你的五分錢硬幣帶著汗味
　　在榆錢樹上閃光，世界飛快，陽光還這么年輕
　　你在枝頭，看見前面的醫(yī)院，人滿為患
　　再左拐，放學(xué)的小花踏著鈴聲
　　踩在斑馬線上
　　這一次，你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明白：
　　你看見你中年的身體在冒汗
　　在一棵大樹下
　　慢慢，接受了秋天遞過來的涼氣。
　　
　　室內(nèi)劇
　　
　　暴雨過后，草的氣味沖過柵欄
　　又被對面的玻璃折回，玻璃后面，一盆吊蘭
　　一把空椅子，一個女人……
　　男主人和他的外套，在暴雨時，已經(jīng)出門
　　她有些倦怠，看了看四周：
　　床前，一雙欲言又止的鞋子。
　　
　　
　　像一棵樹那樣
　　
　　雨都不知道怎么飛。我穿得清涼。
　　夏天快要過去了，茂盛的葉子
　　要學(xué)會落下。
　　我遲早會像一棵樹那樣，行走幾百公里來看你
　　絲綢滑落夜晚，果盤中的水果在滾動
　　蘋果，葡萄，梨，還有我清涼的小身子
　　在藍色墻壁上洶涌的光影
　　你說了些什么
　　手指上，沾滿了禁錮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