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火的分析,仍然是早期的煉丹家最是豐富。丹砂千屬,火候之識便有千種。然而,廚師與冶工之外,對火的生發與運用發揮到極致的卻是在宮廷。宮廷御醫對火的熟悉,非是石蠟與沉煤,也非令后來醫卜者驚訝的北宋沈括的石油,而是蓮炭。
蓮炭取材于蓮。通分蓮荷之葉、稈莖、荷花、蓮子、藕實。桿莖又分連芒之莖與芒刺,荷花又分蓓蕾與敞艷,蓮子又分苞實與子芯。諸如此別,因時擇宜,再分二十四歸,歸隨風向、雨時,各各因取用而相異。
荷葉形勢闊展,香氛濃而重,所以常用于包裹新炙的肉食,正取其涼熱交接之際瞬間生出的郁洌、清透。植物的枝葉生香成氛者眾多,但多入腦傷神,惟有荷葉之香寬延心絡。香氣之有形態,亦自荷葉始。《香形》載,香分六千,形伏其內。并著力描摹出四百余種植物香形;諸香形之中,荷葉之香形與荷葉最是仿佛,團臥仰面,自然富麗。
荷葉為炭,以其香為選。待其枯干,疊百余張,如迭蓋之狀,密密放入瓦筒。瓦筒長可一尺,下端開啟掌寬之穴,上端呈齒莧模樣,下二指許洞開四孔,孔大小如豆。然后將所累荷葉中穿一孔,再移陶制水器正放其上,而后火焰自下而燃。荷葉燃盡,此時切莫用水,隨其自然涼卻。此水妙不可言,上古稱之為“清水掛前世”,是祖先祭祀之時,了通自身的秘徑。
荷葉依生長時令,又分車輪、伎腰、盤月、杯口、盞底、腕串、睛圓、指蔻等形狀。每種形狀成炭方式大概一致,唯所用不一。盞底之形的荷葉,多用于巫蠱,睛圓只用于幼兒洗濯,宮中常用“盤月”,以此洗朱砂,冀在心得環暈,曼妙其身影。然而,荷葉最佳的用途,是作中藥藥引。經霜之后,荷葉之神內附而潛,如火之復成炭待燃;研為粉末,輔之其他即成丸藥。心氣與荷葉之神相遇,皆能順時入理,恰入臟腑,如有吩咐。
蓮炭之中,稈莖沒有荷葉直接的怡人氣味,似乎粗糙幾無可取,但它的采取卻最為繁瑣。要時時提防稈莖之下的污濁之氣進入,也要防止其生長的湖水滲露,而或曝或晾之時,若皴皺起裂,則前功盡棄。秦時,制作蓮炭,采稈莖常用石器,漢時始用瓦質刀具,唐時無所避忌,舟舸穿梭,或以金刀剪,或以軍鋒掃,喧嘩得厲害。五代之后,則一無規矩了。
蓮之稈莖為炭,首要在于莖內之氣。蓮生于淤泥,而氣息大異,此為生生相繼。人世間的秘密多在于此。所以,采取完整的稈莖一般用于禱月之燃香。成型的稈莖,火焰微細筆直,上端為曲鉤之狀,而曲鉤有倒刺。觀察其形、色,可作明日期望之判斷。火焰有倒刺,植物之中,怕是也只有蓮炭了吧?
蓮炭之稈莖也用于驅使神靈。大略是徑取稈莖上面的芒刺,堆砌人形,自頂至踵,以藕絲相連;而后,以風干的游魚細蝦比鄰人形之關節部位放置。蓮之莖芒刺最抵牾魚蝦之孽屬;眾般籌備妥善,便等待潮汐。潮汐見于月,現于人身,望弦月頌《云贊》,滿月頌《請雨》,月隱而人形陡現。此人形,盡可驅使。
有稈莖如此精密的系統,才會有荷花的不可一世。中國的花卉之中,蘭花幽,菊花俗,杏花心亂,梨花易碎,海棠拘謹,牡丹赫耀,梅花奪目有如無事生非;而中國的庭院美學,庭前植蘭,院中種梅,池中養荷,后山栽松。繁復的修飾之間,荷生水中,水為庭院之心。當荷花蓓蕾初生,掐取若干,留花莖一指,置篾簟之上,陰去水分;然后逐一燃去花莖,至花蕾根部。此為荷花炭蕾,上古的星象研究,常以此演繹更遠的星云。
荷花正盛,又稱敞艷。“艷”字嫵媚、鄙俗,與其氣質并不相符,但因為荷花花瓣自然坦宕,若無心機,世間之人每每艷羨不已,是為艷之極致。荷花敞艷之形,氣息揮散,如夜風俯水。雨后聽荷,月下觀荷;雨后聽的是微雨,月下觀看的是荷花清絕的光輝。故而,臨雨復經月照的荷花在蓮炭之中也是珍貴非凡。
荷花為炭。每年此時,眾女窈窕,焚荷花而熏衣,乃宮中勝景。屆時,擇無風之晴日,條形熏器殿前陳列,上二尺懸冬衣與春衫。是為冬衣有夏風,春衫交夏氣。熏器中的荷花之瓣炭灰燼,亦有上好的用途,每有宮人收拾于木盒之內,調以油脂或蠟,塑成捻信,以之為燈芯。而荷花瓣炭燈芯,乃是商朝之時,宮中皇族招夢的必要用具之一。
看蓮之一生,蓮子備受期待。蓮蓬為宇宙之縮像,蓮子數心為星辰并列,中有胞衣相系;蓮子又為人心,密實達于稈莖,再通藕實。稈莖之內,氣昂揚上升,團裹蓮子,蓮子以此而生長;蓮子之內,蓮心靜處。此芽芯遍為心體,其味至苦;苦入心經,醫者常以之開頑劣之人心智。古代謠諺:“我為蓮子,汝為清水;清水蕩漾,蓮子依止。”是蓮實的心語。
蓮炭之中,藕實最為常見。蓮子為炭,所見則罕。藕實之炭,忌用骨形,故采藕實為炭,均以節為段落;又忌曝曬,忌切割成節之時余有連薺,忌孔竅有污,忌藕身有腐,忌有鱗類依附。連薺又名飛茅,比擬于星宿外圍的氣體;故飛茅為炭,多焙煉丹藥,用于男女性事。藕實在民間,多為秋冬之食,哪里有人精妙處置,用之寢室焚燃,頤養心髓之氣呢?
蓮子之炭,上古稱為冰火。火有五屬,木火炫麗,如桐火鳳形,竹火蛇形;水火洶涌,如松火峻嚴,柏火急遽;金火杳渺,如槐火之幽邃,柳火之曲致。冰火為水性,蓮子之炭火乃其一。蓮子之炭,形為山石,山石又為冰形,其火焰層層環繞而抱,銳利、迅速,呈心型。夏朝故里有螭紋石刻,字為蓮子之芯,暗寓龍以蓮子為食,而蓮實之大,昆侖天池不過九粒。今日的蓮子雖不如上古,但蓮池每有風動波興,亦是龍行其內。
火隨時間而變化,從材質而體悟其用。一日十二候,月分三十,年共貳佰八十余類,十萬兩千目屬。眾火之中,蓮炭之火取像天宇;蓮火再分四季十二時二十四氣之別。古代星圖,以象形譬喻人世,而其連綴卻多為禽獸之形。不去植物中找自己,而與禽獸談血緣,那是多么巨大的一個誤會啊。
佛陀在咖啡園
偽君子
我見過一個偽君子,他除了偶然的表達上的細節不像我,在虛偽的種種時域之內,處處與我吻合。我與他相遇,同他促膝交談。有時我被他虛偽的面孔激怒,想狠狠地抽他一個耳光,但他顯然也想如此對待我。
有時我因此而膽怯放棄,有時與他互毆得遍體鱗傷。有時我想再不與他相見,但他總是能夠迅速找得到我。我似乎從未決心徹底遠離他。而且一旦每次再次相見,他總是興奮地說:啊!周公度!好久不見!
咖啡香爐
書桌上的這個咖啡香爐之前,是一個茶葉香爐。茶葉香爐的前身是一聽明前綠茶。年初的時候,我在茶葉聽內盛了些樓下棄置的石灰,在蓋子的上面釘開三個孔。此后,檀香燃起,我便想象是佛陀在丘陵茶園,想象眾菩薩在茶云之上。但此香爐后來的境遇,顯然證明我處理它之時的草率;有一天,它直接被人捉起扔到了我的臉上,香末與石灰落到脖子上、胳臂上。
今天是哪一天,在另一張桌子上,我發現了前年的去年未喝的一聽海南咖啡。也許我喝過兩三次吧,里面的金屬內蓋已經沒有了。但我為什么沒有堅持喝完呢?我去掉蓋子,直接將長香端置在咖啡粉末中,那檀香點燃的瞬間,咖啡的氣味便也出來了。就仿佛佛陀在保克海峽之南,斯里蘭卡的咖啡園中,眾菩薩在照理園林上空的天氣。但佛陀沒有去過斯里蘭卡啊。
我在研究地圖
你有沒有發現,海風在凌晨出發,傍晚總能及時返回。
他們所努力返回的,每一個地點都很好;
只要你在。
只要你在。
海風所來有源,所出有時,所過有路徑;
他們無論行色如何匆忙,面容多么焦急,內心總是甜蜜。
古代人的心臟
因為讀《黃帝內經》與《京房傳》,讓美術編輯排版,印刷了一些伏羲女媧與孔子像。又因為整理校輯《大吉祥天女法門》,印刷了幾張大吉祥天女。又因為要讀成唯識論,印刷了幾張玄奘法師的遠行圖片。
我現在在讀《止觀講義》啊。所以,自彼日起,我便開始耳聞情色污穢、吵架不分晝夜、說謊面不改色、飲食毫無規律、睡眠有如禽獸、心似狂象野馬。需要印刷一顆什么樣的古代人的心臟,才能契合我這副骯臟的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