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穿透遠方沉寂的火車

　　
　　1
　　
　　在古希臘神話中，俄狄甫斯和奧德修斯大名鼎鼎。前者的“殺父娶母”行為被弗洛伊德歸結(jié)為“戀母情結(jié)”；后者的“漂泊”命運（與此相連的還有“歸來的陌生人”隱喻）成為許多人的命運象征。
　　他倆都受到命運的驅(qū)使，或被迫遷徙，或在劫難逃。古希臘神話的一個永恒主題，就是關(guān)于命運。此中，我們常常看到，在命運背后，是神在擺布凡人。用博爾赫斯的話說，天上的神為了打發(fā)無盡的時間，導演了一出出人間戲劇給自己看。
　　然而，從神話中，我們看到作為獨立個體的人的意志，仍想努力地抵抗命運。俄狄甫斯和奧德修斯均是如此。
　　俄狄甫斯從神諭中獲知自己將會殺父娶母后立刻逃離了家園。可是，他不知道，他所逃離的只是養(yǎng)父母家。他離開家園日夜兼程地趕路，卻不料正是走在噩運的路上。人在蒙昧之中其實是無法逃避命運的。齊澤克在一本書中曾經(jīng)說過一則相似的故事——卡邁拉之約：一管家以為在逃避死神，卻不料正趕往與死神相約的地點。這里，不僅含有受到命運深深嘲弄的意味；還有對人的蒙昧和看不清前路危險的預示。所以，當俄狄甫斯證實了自己所娶的王后就是自己的母親、在路上殺死的路人是自己的父親時，毅然將自己的雙眼刺瞎。
　　不管我們今天如何看待命運，審視過去，我們總會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暗中控制著一切，有人把這種力量稱之神意或別的什么，這無關(guān)緊要。
　　當然，不是說人在命運面前應完全喪失自己的意志。但我們看到，試圖走出命運的努力，有時正是命運的一部分。俄狄甫斯顯示了這一點。而同樣，對于奧德修斯來說，作為“漂泊者”和“歸來的陌生人”的象征，他也受到命運的驅(qū)使，被迫遷徙，而又在劫難逃。神靈通過奧德修斯的漂泊，包括他的磨難、重聚，是要他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是誰”。因為，從《荷馬史詩》中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
　　
　　奧德修斯的回歸只是出于個人愿望，
　　奧德修斯的漂泊卻是出自神靈意愿。
　　
　　2
　　
　　《漂泊手記》，加拿大女作家麥珂爾斯作品。小說講述了波蘭猶太孤兒雅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被希臘地質(zhì)學家阿索斯收養(yǎng)，倆人相依為命逃避納粹的迫害四處流亡的故事。由于小說是以孩子雅各為敘述視角，書中并未出現(xiàn)具體的戰(zhàn)爭場面，有的只是他們途經(jīng)的滿目瘡痍的城市、荒涼的孤島等景象，以及驚恐的躲藏和雅各長大成人后對這場戰(zhàn)爭與歷史的思考。意味深長的是，雅各是一位猶太人。猶太民族在這世界上已經(jīng)漂泊了二千年了。作者的含義十分明確：這部《漂泊手記》主題是反漂泊的。
　　作者想把這部簡約的小說，融入更多的精神性：生命、地貌、城市、孤獨、同情、愛和死亡，包括神秘的詩性、歷史的追尋等。有時，她把這一切元素包融在人物命運的發(fā)展過程中；有時，又像詩歌似的在情節(jié)之外以換行的方式單獨逸出一兩句。諸如：
　　
　　時間是盲目的引路人。
　　
　　活著是為了逃避命運，
　　但如果你逃過了命運，
　　又會闖入誰的生活里呢？
　　
　　3
　　
　　《天涯羈旅》是雷馬克最后一部長篇小說。講述了一群德國猶太精英在希特勒上臺后被迫流亡美國的故事。這群人中有作家、藝術(shù)家、醫(yī)生、銀行家等，他們歷經(jīng)磨難抵達紐約。但美國并非天堂，他們在美國經(jīng)歷的是另一種漂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們在底層掙扎，忍受身處異鄉(xiāng)的孤寂。那是一種墜入深淵般的迷惘與驚恐不安。
　　小說主題是寫流亡。這一主題與雷馬克的身世吻合。當時，雷馬克為避免納粹的迫害而流亡美國，他仿佛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員。這一主題幾乎貫穿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如《流亡曲》、《凱旋門》、《里斯本之夜》等。
　　而《天涯羈旅》又像是《里斯本之夜》的后續(xù)。在《里斯本之夜》中，他寫了一對在“二戰(zhàn)”中從德國逃離的夫妻，為了去美國在歐洲各處飄零；《天涯羈旅》則寫了抵達美國后的一種精神上的漂泊。
　　身處異鄉(xiāng)。在陌生境域中孤旅。精神宛如被黑夜籠罩，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找不到方向。人始終處于一種錯位的狀態(tài)。沒有家園。
　　也許，從根本上說，人始終是在時間之旅中。時間將我們載向遠方，但我們不知道停靠的站臺在哪兒，只能像異鄉(xiāng)人般羈旅在這輛快速行駛的列車上。
　　
　　一輛穿透遠方沉寂的火車，
　　并不揭示事物的秘密。
　　 ——（瑞典）貢納爾·埃凱洛夫《花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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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與昆德拉流亡法國時期的另外兩部小說《慢》、《本性》相比，在《無知》中，小說情節(jié)逐漸演變成議論，他似乎不愿把過多精力放在敘事上，但他的議論依然尖銳和睿智。
　　我把《無知》看作是《不能承受生命之輕》的姊妹篇。它同樣關(guān)涉到捷克的現(xiàn)狀。雖然情節(jié)不是放在1968年前蘇聯(lián)入侵捷克的時期，而是1989年的蘇聯(lián)解體后。
　　流亡在外的伊萊娜和約瑟夫回歸故土，但由于時代的變化，以前高壓政治背景消失了，捷克人早已將目光轉(zhuǎn)移到別處。他們的回歸沒有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這似乎是來自昆德拉本人的切身體驗。
　　流亡他國，他們在國外時刻記著自己的身份——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對故土保留的記憶，是恐怖和政治壓迫。他們幸慶自己在國外擺脫了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但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始終令他們?nèi)缑⒋瘫场＝K于，他們可以回歸了。在小說中這種回歸被稱之為“大回歸”，就如同奧德修斯的歸來。
　　他們得以回歸的先決條件是故鄉(xiāng)政治格局的變化。然而，正是這一變化也使他們回歸的意義顯得無足輕重。這其中存在著一個悖論：阻礙的消失既是他們回歸的通行證，也是他們內(nèi)心失重的根源。真是一種尷尬的處境：他們要么回不了祖國，要么回去后無人搭理他們。對于這樣的處境，昆德拉不知如何評價為好。他把它歸咎為“記憶的失誤”，和用奧德修斯的“歸來的陌生人”來形容那種處境。
　　所謂“記憶的失誤”是指流亡在外的人始終保持著對故土的當時的記憶，但情況是在不斷發(fā)生變化的，這種變化因他們不在場而無從察覺，也無法時時修正記憶。這其中既有對現(xiàn)實與記憶不對稱的現(xiàn)象的指認，也有隱隱的指責：即那些留在故土的人竟然“修正”了自己的態(tài)度。昆德拉在書中描寫伊萊娜在面對自己的母親和老友們之間的關(guān)系時，始終存在著隔閡與陌生感。同樣，約瑟夫面對自己的哥嫂時也是格格不入。冷漠、各想各的心事、無所適從成為他們回歸的“標記”，從而使自己徹底淪為一個陌生人。
　　從昆德拉把這種狀態(tài)命名為“記憶的失誤”，可以體會出他的一種懊喪與隱隱作痛的心情。
　　
　　你拿著一盞燈，你打開門
　　一盞燈管什么用，下著雨，天亮了。
　　——（法國）博納富瓦《你拿著一盞燈》
　　
　　5
　　
　　奧德修斯、約瑟夫，諸如此類的人，終究在漂泊的路上。他們或回家，卻無人相認；或仍在漂泊途中，且把暫居當家園。而同樣，始終處在故土無從離家的人，也因遠方的召喚心神邈遠，像始終處在流浪途中那樣躁動不安。家園，只是對在外飄蕩的人才有意義，那是一個友人相認、親人相迎的地方。而無從離家的人，家園意味著牢籠，如同里爾克所描述的那頭關(guān)在動物園里的豹那樣：
　　
　　他的視力因柵欄晃來晃去
　　而困乏，什么也看不見。
　　世界在他似乎只是一千根
　　柵欄木，后面便沒有世界。
　　
　　但是，對于即便從未離家的人，時間依然在流逝。人們像是坐上一列時間的列車，駛往無名的終點，就此而言（讓我再次援引瑞典詩人貢納爾·埃凱洛夫的詩句），我們的生命如同一輛穿透遠方沉寂的火車，我們無從揭示事物的秘密，我們只是在途中。
　　
　　
　　
　　劉葦：詩人、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