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貍
記憶中羅毅很瘦,長手長腳,伶仃的身架,頭發短得像刺猬。
寶貍到現在都記得那一天,四月深春,教學樓前的薔薇姹紫嫣紅,羅毅從對面走來,一朵笑打開,細碎光斑漾在眼底,世界突然變得清亮明朗。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寶貍變得很奇怪,會在夜里一個人跳來跳去,興奮得不想睡。會處心積慮躥到倒數第二排坐他前桌,時不時向他討教習題。會深更半夜跑去宣傳欄,偷優生專欄里他的照片。
羅毅喜歡紅色,紅球衣,紅球鞋,還有一輛紅色的腳踏車。騎著腳踏車從寶貍面前疾馳而過的羅毅帥極了,簡直就是無與倫比嘛。為此寶貍給那輛半新不舊的腳踏車,起了個叱咤風云的名字,飛火輪。
那一年,朱茵和周星馳還在熱戀。《月光寶盒》剛剛上映,朱茵飾演的紫霞仙子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云彩來娶我。寶貍也在空間里寫,我的意中人是個英氣逼人的王子,終有一天他會騎著噴火的風火輪來娶我。后來紫霞仙子的那段話被無數人引用,有了無數個版本。而朱茵卻和周星馳分道揚鑣,反目成仇。羅毅的那輛紅色的飛火輪,在高三開學的時候被一輛白色的腳踏車代替。后座上寶貍憧憬過無數次的位子,坐上了一個白衣白裙,長發飄飄的女生。
寶貍拐彎抹角打探了很久,才從收破爛的大爺那里,找到了破舊不堪的飛火輪。她抱著它,像抱著失散多年的戀人,在大爺詫異的目光中熱淚盈眶。
羅毅
羅毅的青春是因為鸞喜而開始的,卻因為寶貍而結束。
鸞喜喜歡白色,白的衣裙,白的頭飾,白得傲世獨立纖塵不染。所以當她要求羅毅換掉那輛紅色腳踏車的時候,羅毅雖然心里一萬個不樂意,但為了博美人一笑,他還是忍痛將它賣了。賣它的錢不多,湊起來卻正好可以買輛新的腳踏車。顏色自然是鸞喜中意的白色,每日他載著她在男生們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招搖過市,整個人似乎都跟著飄起來。
羅毅注意到寶貍,是在球場上。他踢完球時,她突然從人群里跳出來,遞給他一瓶他最需要的礦泉水。
她說,你踢球跑動的姿勢酷得像要飛起啊!然后迅速逃走,紅色的裙裾在如血的夕陽里輕快起舞,美得很張揚,很耀眼。
羅毅抬頭看遠處,矜持的鸞喜正在用紙巾不耐煩地擦拭臉上的汗水。白色的襯衫緊緊貼在背上,一片濕漉漉的汗漬。某個瞬間,有些東西在他心里悄悄地變了。
冬天的時候省里舉行數學競賽,羅毅本來就緊張,上樓的時候在拐角處,突然被人撞了個滿懷。停頓2秒后,他看見一抹靈動的紅落荒而逃,清新如雨后的霞。
再后來,羅毅常常會在各種各樣的表彰大會上看到寶貍。他省里第一,那么第二必然是她。他去參加辯論賽,對方一辯是她,他們開始變得如影相隨。漸漸地他習慣了她一襲紅衣,張揚地跟在后面氣勢洶洶步步緊逼。
那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他被保送去夢想的大學。而她因為屈居第二,未能保送。他調侃,要不你也報考某大吧,以后怕是遇不到你這么強的女生了。沒有對手的生活,是多么無趣啊。
寶貍
那輛失而復得的腳踏車,寶貍為它重新上了漆,視若珍寶。她每天騎著它,在學校與家之間穿梭。心情好時,會給它洗澡,對著它大聲地笑。心情不好時,會對著它憂傷,痛哭,會對著它說些秘不可宣的心事。而它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她,仿佛什么都懂,又仿佛什么都不懂。
畢業的時候,許多人醉了哭,哭了笑。拍了畢業照,辦好手續,寶貍總覺得有些遺憾。她打開QQ,滿眼都是“愛要大聲說出來”,“青春,無怨無悔”的網文,她想,還是說吧,不說會遺憾的。正好羅毅也在線。她假意地和他聊畢業去哪里工作,住哪里什么的話題,聊了很久,她終于鼓起了勇氣。
她說:“那個,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他回:“是還借我的那5塊錢嗎?”
她不知怎么地一下子就笑了,好像輕松了下來,說:“是啊,要畢業了,再不還,就沒機會了。”
假期結束的時候,寶貍接到了羅毅的電話。他說,那5塊錢你還沒還我。很多年后,寶貍都能清楚記得自己當時的興奮心情,撂下電話就心急火燎地翻衣柜,試完一件又一件,最后穿得花里胡哨歡天喜地地出門了。
寶貍早早到約定的地點等著,看著羅毅從柳蔭里瀟灑地走過來。
他說:“你今天挺漂亮嘛。”
她表面上風輕云淡地笑:“我一直都很漂亮啊,只是你沒有注意而已。”內心早已鞭炮轟鳴煙花齊飛,飄飄然不知所以,仿佛呼吸進來的空氣都是粉紅色的。
羅毅
你有沒有試過去關心一個人,或者關注一個人,她的言行舉止,喜好憎惡。
羅毅就是這樣關注寶貍的,她換了紅色的腳踏車,她數學競賽的成績只比他少了1分。她總是穿紅色的長裙,那么鮮亮地站在一群灰撲撲的少年中間,如花開的剎那,叫人眼前一片綺麗。
她與所有喜文厭理的女生不同,理科成績好得令人咋舌,文科也毫不遜色。不僅如此,他在學校任何一個熟悉的場合,都能看見她耀眼的身影,如一團熾熱的火花,超群絕倫的氣場沒有人能壓得住。
這樣的女孩子,太美,美得讓人無法駕馭。就像一碗毒藥,偏又有著甘甜的香氣,宜人脾胃,羅毅暗暗在心里感慨。
彼時,他們已經熟絡,會在各種各樣的比賽中碰面,會不經意間就成為對手。羅毅能做的只有牢牢守住自己的陣地,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因為知道身后的寶貍一直在窮追不舍,一不小心就會敗下陣來。而敗給她,只會讓他覺得自己更卑微。畢業的時候,寶貍在QQ上問起他以后的打算。羅毅很想問,你會不會和我報同樣的學校。卻又怕太唐突,怕自己心里的某個秘密被她看穿,故而只能找個借口搪塞她。
沒有人知道那個下午,他特地去附近最貴的理發店換了發型,特地穿了紅衣紅鞋,特地將那些青色的胡茬剃得干干凈凈,特地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將要對她說的話練習了一遍又一遍。他是有備而去的,卻在看見寶貍的一瞬間,舌頭開始打結,腦袋一片空白。于是他膽怯了,丟下一句,你今天挺漂亮的,落荒而逃。
寶貍
寶貍的大學在羅毅的隔壁,她從未與他見面,卻對他的故事無所不知:他和鸞喜分手了,他打球的時候腿受傷了,他在食堂里被人表白,他破了省大運會的短跑紀錄。他依舊喜歡穿紅色衣衫,他出現的地方總是一片繽紛奪目的紅。
大三的時候,省里大學聯合組織演一出舞臺劇。寶貍猶豫很久,還是去報了名。很幸運,她成了女主角,而男主角是依然神采飛揚的羅毅。
看見寶貍,他笑,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啊。
寶貍也笑,你一直感慨未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所以我來了。
是次平淡如水的重逢,羅毅沒有熱情,寶貍也配合得極為冷淡。舞臺劇結束的時候,有人提議去慶祝。湖南人開的湘菜館里,他和她都有些微醺。
在回去的路上,羅毅大聲地問寶貍,還記得你送給我的那瓶礦泉水嗎?
寶貍停下來,她說,記得啊。你那個時候那么拉風,事事都在我前面,為了報復你,我用礦泉水瓶子灌了自來水送給你。結果第二天的摸底考試你就拉肚子了,而我拿到了夢寐以求的第一。她大聲地笑著,眼淚卻一下涌了出來。
終于,到了學校門口,羅毅說,再見。
寶貍高興地喊著再見離開,留下羅毅在原地悵然若失。
一個月后,寶貍以國際交換生的身份,去了日本。離開的那天,她在候機大廳目視每一個路過的紅衣男孩。直到站在安檢線內,她無比失望地收回顧盼的目光,在就要進去的某個瞬間,她又不甘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有個身影正在拼命跑過來,是羅毅。世界在瞬間變得寂靜無聲,寶貍恍然看到那個紅衫紅鞋的少年,騎著飛火輪迎面而來。
白姍姍//摘自《知音女孩》2011年10月上,
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