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我表哥。他總說我在大城市很適應、很和諧的樣子,大約我是屬于北京的。或許在熟悉的陌生人世界里,我才能被迫由一個沉默的小怪獸變成積極的奧特曼。
2007年的9月,他到北京辦事,順便捎上要開學的我。他和姐夫輪流開車,我則在后座上抱著書包迷糊地打盹。大約是夜里三點,他從駕駛座下來,打開后車門,緊挨著我,T恤的衣料在初秋的空氣中有一種滑爽的感覺。我抱著書包迷迷糊糊睜開眼,看了看他,頭一歪,又靠在他肩膀上繼續睡了。
他很多次送我上學,包括我第一次離家去濟南上大學,坐一夜的火車。旅途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在車上,沒有別的熟人了,周圍也都是陌生人,我們要一起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未知的事情。在火車上,他打水給我泡面,加火腿腸和鹵蛋。沉悶的車廂,方便面的味道沖上腦門,并不愉悅的感覺。可是,我覺得安心。
他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在偌大陌生的校園里陪我找宿舍,鋪床,裝被套,去買來臉盆和暖瓶、衣架,雖然他在家也并不見得干過這樣的事情。他回去的時候,我哭了——我媽送我出門時我倒沒有哭,她也沒有——然而這次,我流了淚,因為一種難以表達的情緒。
我有很多哥哥,表哥、堂哥,小時候我都很喜歡他們,只是在成長中漸漸疏遠,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年中即使偶爾見上一面,也難得說上幾句話。只有他,還停留在我的生活中,定格在那些對我來說意味深長的9月初。
可是我放假回到家中,再碰見他——以及其他很多人一起,有時候我們說話,更多時候則沒有。他天馬行空跟人夸夸其談的時候,我往往無話可說,這就是在家、在熟人社會的時候,你不得不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大家已經習慣了的角色。他的成功人士角色,我則是木訥沒用的小女生。
反而在路途中,在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里,在他鄉,我們更純粹,靠得也更近。像兩個無依無伴的、不合時宜的小孩一樣,靠在一起為彼此取暖,好讓暴戾的生活略微收斂起他猙獰可怖的面容,一起找到藏在很深處的自己。在家鄉,扮演的角色太過根深蒂固,倒不如在外面純粹與直接。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當聽嫂子說起我哥下班后如何在家只是手握著遙控器看電視,家務事一概不管,或是聽其他人說起他對員工多么兇,我都不太相信。因為我肯記得的只有當年爬到上鋪給我鋪床的那個人,帶給我溫暖與踏實的人。即便我們不再有太多聯系,也不再有機會開始新旅途。
或許,歲月的確是最大的小偷。我們都不可避免地改變,只是眷戀著那曾經的不可理喻的依戀。
周小寒//摘自《風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