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覺得我母親是個兩面派。
她在我面前永遠一副武則天的模樣,“小北你給我聽著,你要是再到處跑我就打折你的腿!”一會兒她又坐在沙發上拉長了聲音道:“小——北——給媽端杯水來!”
而當父親下班回來的時候,她卻又變成林志玲的模樣,矯揉造作地幫父親把外套脫下來,掛好,“老公,晚上想吃什么啊?我給你做!”我聽著她的聲音頭皮發麻。
“做什么都行,隨便!”父親說道。“哎呀!人家最討厭說‘隨便’了,為難死人家了!”母親跟在父親后面繼續撒嬌。“那就問問小北想吃什么吧。”父親來到我身邊說道。“媽,我想吃西紅柿炒雞蛋!”我不知好歹地說道。“沒有西紅柿了!”母親沒好氣地瞥我一眼,然后又溫柔似水地對父親說:“你工作一天累不累啊?你到底想吃什么盡管說嘛!”
父親有些煩了,“隨便!做什么吃什么!”母親哼了一聲,一扭身進了廚房,叮叮咣咣像是要把廚房拆了似的。父親也不理會,把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大,我捂著耳朵回到房間,拿出擴音器唱起歌來,算是助興。于是,這個家里就比農貿市場還要熱鬧。
飯后,父親對母親說:“我帶小北出去散步!”我和父親對視了一下,心領神會。“我也去!”母親急忙說道。“我們在小區內走走就回來,再說電視里就要播12342234了!”父親說的是母親最近迷戀的一個健身節目,母親尖叫一聲打開電視機,節目已經開始了。
在小區門前的小吃部重新吃了一次晚飯,我和父親滿足地走出來,迎頭便看到早已埋伏在附近的母親,她一副吃驚又憤怒的表情,“你們怎么偷著跑出來吃東西?”父親呵呵干笑了兩聲,“是小北沒有吃飽!”說著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兒,母親也不追究,把手往家一指:“小北回家去,我和你爸要出門一趟!”
“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我喊道。
“讓你回去就回去!”抓住了父親說謊的把柄,母親便瞬間林志玲與武則天合體了,“我要去買化妝品你小孩子去干嗎?不聽話我讓你天天喝粥!”母親這句話打敗了我,喝粥的日子實在是不好過。
我看著他們兩個挽著胳膊,母親還把頭靠在了父親的肩膀上……
2 父親在一家進出口公司當經理,事業算是春風得意。母親原來有工作的,只是因為生了我,便辭職當起了專職家庭主婦。父親告訴我要體諒母親,說她一個人在家待得悶了,難免脾氣就會變得古怪,一個職業女性變成家庭主婦,她做這些犧牲都是為了照顧我。
我勉強點了點頭,其實卻表里不一,誰要去體諒她!
對我來說周末是最難熬的日子,一整天都要待在 “武則天”身邊,我深刻地體會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小北,作業寫完了嗎,就看電視?”母親斜著眼瞅身邊的我。“還差一點。”“那還不趕快去寫!”母親把那個“寫”字說得血淋淋的,我也就不敢說什么“反正還有明天呢”這類話。
吃過午飯,母親卻一反常態,“小北,動畫片開始了,快看吧!”我驚訝地看著母親,她正對著鏡子抹鮮艷的口紅,撲厚厚的粉底,畫濃濃的眼影,我很想問她:“你是要去參加假面舞會嗎?”但是她說:“我下午去參加同學聚會,你老實在家待著,別亂跑啊!我在門口安了炸彈,你一推開門就爆炸!”我一愣,心想,把你唯一的兒子炸得灰飛煙滅對你有什么好處?
母親踩著高跟鞋出了門,然后在門外鼓搗了很久腳步聲才漸漸消失。看完動畫片,我想出去,可又不敢出去,害怕母親真安裝了一顆炸彈,那我豈不是英年早逝了?
有人在樓下喊我:“小北,下來玩啊!”我從窗戶探出頭去,看到幾個小孩在玩球,“不行,我媽不讓我出去!”我丟臉地喊道。“你媽出去了,下來啊!我們這兒還有冰棒呢!”我禁不住誘惑,抱著赴死的態度走到門前。這時門外正好傳來有人講話的聲音,我想,好吧,就算是死也有陪葬的了,便毅然決然地推開了門。“嘭”的一聲巨響,我想,完了,我死了!母親真的說到做到。
“作死啊!在樓梯里放炮!”樓梯間談話的人跑上來罵,我才反應過來,母親在門前放的并不是炸彈,而是綁了一個拉炮,用力一拉便響。
我在心里罵道:“楊香蓮,算你狠!”
3 那天的夕陽已經沒落得不成體統,母親還是沒有回來,倒是父親拖著疲憊的身體,公文包把他的肩膀墜得向一邊傾斜,樣子像個落魄的小丑。
我準備好一個笑臉和一堆的抱怨,“媽媽去參加同學聚會了,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
父親換上拖鞋無力地說:“我知道。”然后把整個人扔在沙發上,點了一根煙。
“我餓了!”
“廚房里有泡面,自己泡吧!”父親的目光仍舊盯著墻。
“我不想吃泡面!”
“那你他媽的想吃什么?不想吃就餓著!”父親把煙頭一扔,站起來怒吼道。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天應該是個轉折點,父親高大慈愛的形象就是從那一天起逐漸走向崩塌。記得那天母親回來得很晚,一進門就把高跟鞋丟得叮當亂響,她邊脫外套邊撒嬌:“給我倒杯水去,渴死了,人家頭好暈啊!”父親厭煩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去吧!我今天累了!”
“小北!給媽倒杯水!”我在房間里聽到母親的呼喚迅速跑了出來,接了杯水送到她的手上。“還是小北聽話!”母親接過水一飲而盡。我接過杯子,直勾勾地看著母親,“我餓,我還沒吃晚飯!”
“你怎么沒給小北弄飯吃?”母親這才察覺父親有些不對勁,拍著父親的后背關心地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沒有!”父親蜷著身子一動不動。
“沒有?沒有你怎么不管孩子!”
“我他媽的工作一天下來,累得像條狗一樣,你別在這兒給我雞飛狗跳的!”父親突然坐起來暴躁地吼道。
“自己工作不順別把情緒帶回家里來!誰要看你臉色過日子!”母親借著酒勁兒和父親吵了起來。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選擇遠離戰場,回到房間從床底下找到一盒不知過沒過期的餅干吃起來。
門外的戰爭仍在繼續。你一言,我一語,哭聲,罵聲,還有東西被摔碎的聲音,我躲在房間里聽得清清楚楚,我十歲的人生,有那么點悲哀的味道了。
那天我在爭吵中竟然迷迷糊糊地睡去,夜風把我吹醒,我起身關好窗戶,聽到了父母房間隱約傳來的談話聲,“怎么會把發往澳大利亞的貨物發到塞爾維亞去?”母親帶著濃重的鼻音。“粗心大意了唄!”父親有些自責。
我知道一切都已經平息,如夢一場。
4 一個周末,父親沒有加班,母親便拉著他去逛街,和很多次一樣,無情地把我拋棄在家里。可是那天,沒等我的怨恨消化完畢,父母便一前一后氣勢洶洶地回來了。
母親一進門就把包扔在沙發上,“小北你回屋去!”
我回到房間后母親便大聲嚷起來,那聲音足以讓隔壁的鄰居都聽見,真懷疑她讓我回房間的必要。
“到底怎么回事?去買了幾次化妝品,你就和售貨員眉來眼去的了,也不嫌寒磣!”母親說。
“售貨員不都是那樣嗎?套近乎就是為了多賣點貨!”
“我早就看你苗頭不對了,這段時間你總是板著一張臉亂發脾氣,原來原因在這兒呢!”
“你別胡說行不行!我整天拼死拼活地工作還不是都為了這個家?怎么就不許我有點脾氣了!”父親終于忍無可忍了。
“別說得那么好聽,說不定背著我把錢給了哪個小姑娘了!老不正經!”母親不依不饒。
“啪!”一個巴掌打在了母親臉上,“啪!”又一聲,母親的回擊。之后天下大亂,母親哭喊著要拿菜刀自殺,父親去奪,沒想到一刀劃在父親的胳膊上,鮮血直流。他們慌忙出了門去醫院,父親捂著胳膊,母親跟在旁邊,那樣子就像是落荒而逃。他們是在拼命逃出這個有我的家嗎?
還好父親的傷不重,在醫院包扎好后,兩人便沉默地回到家里。父親徑直走回臥室,母親推開我的房門,手里拎著從外面打包的飯菜。在我吃飯時,母親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不時摸摸我的頭。母親嘆了口氣道:“兒子,就算我和你爸離婚,你還是會跟著媽媽的吧?”
我沒有給母親答案,只是把飯推到一邊道:“我吃飽了!”母親苦笑著收拾好碗筷出去了,我看到母親走進廚房洗碗,然后又移到陽臺,點燃了一根煙。
第二天父親在家里養傷,吃過早飯,母親便出了家門,一直快到中午才回來,父親詢問她去了哪里,母親有些挑釁地道:“去找工作了!”父親皺了下眉頭,“找到了嗎?”母親表情一下子暗了下去,“還沒,不過我會繼續努力。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女人不管什么時候經濟都要獨立,至少要能養活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母親每天都會出去找工作,雖然一直沒找到,但勁頭卻絲毫沒減弱。我想,原來母親也是可以很堅強的。而父親呢,在家養了幾日的傷,再去上班了之后,就再也沒能回來,我甚至都不記得看到他最后一眼時的樣子。
5 那天,母親被一個電話召喚到了派出所,然后紅腫著眼睛回來了,原來父親被捕了,原因很簡單,行賄受賄協助他人走私。母親也恍然大悟,父親這段時間脾氣不好,是因為預感到事態不妙。
父親入獄后母親低沉了好一陣,我知道她哭過,卻躲著我,她懂得這個家里她變成了支柱。那我也就應該懂得,每天清晨若無其事地看著她紅腫的雙眼,盡量不去揭穿她的偽裝。
警察來家里調查了一番。隔天母親把家里的積蓄全都拿了出來,交了罰款,所有的家用電器也都被搬走了。到后來,我們又搬出了這棟房子,在郊區租了一個小居室,據說這樣可以給父親減輕一些罪行。
母親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工資雖然不高,但也夠我們母子度日。于是她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幾個月后又買了臺電視,她又開始迷戀上看電視,卻不再對我大呼小叫。我覺得這樣很好,只是偶爾覺得家里有些凄涼罷了。
但是母親卻始終沒有帶我去監獄看過父親,我提過幾次,母親都拒絕了。倒是她自己,每個周末都要獨自出門,風雨無阻,有時回來,滿鞋的泥巴。
我開始慢慢地學會做家務,甚至能做一些簡單的飯菜,也會幫著母親往樓上搬過冬的白菜……我知道這就叫做相依為命,在這個沒有父親的家里,我作為一個小小的男人,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母親有時看著我做家務時滿臉的汗水,有時吃到還沒有煮熟的米飯,都會摸摸我的頭夸我長大了,懂事了。
這時我總是會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尾隨母親出門,如果我沒有看到她孤獨地站在墓園里,風揚起她的頭發,如果我沒有趁她轉身時提前跑掉,我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現在,我正在給母親捶背,小小的拳頭一下一下敲打著她傷病的脊背。
我知道,我才是一個真正的兩面派。
禾苗//摘自《最小說》2011年第5期,
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