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9年9月,歐美國家股市一片繁榮,身為美國華爾街一家金融機構法蘭克福分公司的實習證券分析師,德魯克運用經濟計量工具,嚴謹地分析紐約股市,并樂觀地預計繁榮可期。然而,10月24日,厄運來臨,投資者信心崩潰,紐約股市于29日發生大崩盤,隨后,危機迅速蔓延到全世界,整個世界隨即陷入經濟蕭條。此次預測錯誤,使德魯克一生都難以忘懷。從此,他不再相信預測,不再過于相信統計數字,轉而開始關注“已經發生的未來”(Landmarks of Tomorrow),為人們揭示新的哲學。
不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德魯克均作為一名管理學家被人們熟知,德魯克卻對這個標簽不以為然。在2002年出版的《功能社會》(A Functioning Society)序言中,他指出:“我最初和最首要的關注并非管理,我對管理的興趣始自我對社區和社會的研究。”德魯克一生出版了40部著作,管理書籍僅有15本,而他自己認為,真正屬于工商管理的只有兩本(《成果管理》、《創新與企業家精神》)。1993年,德魯克出版《生態愿景》(The Ecological Vision: Reflections on the American Condition),對自己進行定位:“我不是一名經濟學家……也算不上社會學家……我自認為是一個‘社會生態學家’,我關注的是人類自己創造的社會環境,就像自然生態學家研究生態環境一樣。”
既然德魯克自認為是一名社會生態學家,那么其學術傳承是什么?研究的主題是什么?社會生態學家的工作方法同其他學者的區別在哪里?在學科意義上,社會生態學有什么特殊之處?
前文已經指出,德魯克的思想淵源于柏克、托克維爾、滕尼斯、凡勃倫、康芒斯、白芝浩等人。德魯克的社會生態學與上述學者精神相通,繼承了他們的理論傾向和研究主題。
德魯克認為,社會生態學研究的首要主題是保守與變革之間的平衡。20世紀初期,歐洲國家的社會轉型已經基本完成:民族國家確立,托拉斯興起,科學繁榮。但繼承普魯士衣缽的德國,其社會轉型幾乎完全由政府主導,傳統社會無力抵御近代化潮流而瓦解,喪失社會依靠的個人在急劇轉型的社會中無所適從,紛紛“逃避自由”,從而為納粹主義的興起創造了社會條件。所以德魯克認為“德國缺乏一種連貫性”。
“眾人皆醉我獨醒”,年輕的德魯克開始研究三位德國著名思想家,試圖為德國的社會轉型尋找連貫性。這三位德國思想家分別是威廉 · 馮 · 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約瑟夫 · 馮 · 拉多維茲(Joseph von Radowitz)、弗里德里希 · 斯塔爾(Friedrich Julius Stahl),雖然研究領域各不相同,但他們都試圖創建一個穩定的社會和政體,既能保護傳統,又能容忍變革,尤其是在急速的社會變遷中致力于保守與變革之間的平衡。德魯克計劃撰寫這三位思想家和法治的著作,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完成,只發表了關于斯塔爾的一篇論文,但很快就被納粹政權查禁。
德魯克發現,三位德國思想家試圖構建的政體,早已在美國成為現實。1787年憲法確立了美國三權分立的基本政治架構,1803年,馬歇爾(John Marshall)大法官通過審理“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確立了美國聯邦法院的違憲審查權,從根本上保證了國會、白宮、聯邦法院分立制衡機制的持續順利運轉。德魯克認為社會生態學繼承了托克維爾、白芝浩的研究主題,但托克維爾和白芝浩卻都沒有注意到美國聯邦法院的重大作用,“甚至直到20世紀90年代,一般歐洲人還是不了解美國聯邦法院到底是個什么機構。”康芒斯注意到托克維爾和白芝浩忽視的問題,開始關注美國聯邦法院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并從法學角度闡述聯邦法院對經濟的影響,創立了制度經濟學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德魯克認為康芒斯的“制度經濟學與我所講的社會生態學幾乎異曲同工”。德魯克指出,因為聯邦法院處于獨特的地位,有權通過解釋憲法促進變革,也可以根據憲法維護傳統,所以美國聯邦法院能夠“容納保守和連貫性以及創新和變革,從而達到兩者間的平衡”。
1932年德魯克離開德國之后,繼續研究法治問題,開始撰寫第一部著作《經濟人的末日》(The End of Economic Man),講述在社會崩潰、傳統淪喪、信仰缺失的情況下,德國社會陷入極度恐懼和絕望情緒的現實。傳統的經濟人社會的基本信念在于“經濟自由,社會平等”,在這種價值觀支配下,斯密式的自由放任主義經濟政策大行其道。然而,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濟人社會已經轉變為工業社會,靠“看不見的手”調節的家庭作坊式小企業,已經逐漸被壟斷性大企業代替,1929年爆發的經濟大蕭條說明,“資本主義是創造不出平等的。經濟的成就,事業的繁榮及物質的進步,或許會在有限的時間內掩飾資本主義信條崩潰的程度;但這些都無法恢復資本主義的信條,甚至無法明顯延緩后續的結果。……群眾已經了解,自由經濟活動不會也不可能建立自由平等的社會。”據此,德魯克認為,納粹興起的原因不在于德意志的民族性,也不在于所謂的“歷史趨勢”,而在于德國社會的崩潰,即缺乏連貫性。
經濟人社會一去不復返,在新的工業社會中,德魯克試圖“為工業社會構建能兼顧傳統與創新的社會理論、社會結構”。他認識到,傳統賦予人們身份和地位,變革則為人們發揮功能創造條件,當社會能夠賦予個體成員身份和功能,且社會的決定性權力具有合法性時,社會才能夠成為社會。工業社會的代表性機構是大公司,德魯克隨后深入通用汽車公司分析工業社會中個人地位和功能的形成機制,并探討這種機制如何協調個人努力和集體成就之間的關系。
社會生態研究的一個主題是變革,保守與變革的平衡是德魯克著作的基調。50年代之后,德魯克進一步意識到變革也需要管理,保持連貫性的方式不在于穩定不變,而在于將創新系統融入政府、大學、公司、工會、軍隊等組織結構中,這一思想成為1985年出版的《創新與企業家精神》的主旨。受滕尼斯影響,德魯克認為科技是變革的動力。為了使科技的發展符合人類的利益,必須從整個社會的角度看待科學研究。社會的發展取決于偉大思想(如宗教學說)和現實工作之間的張力,科技不僅是工具,而且事關人們的工作方法。從這個角度出發,德魯克撰寫了一系列科技史論文,一并收集在1993年出版的《生態愿景》中。
社會生態學研究的另一個主題是組織。1937年,德魯克來到新大陸時,美國已經成為組織社會,各種社會事務都在組織中進行并完成。首先吸引德魯克注意力的是大公司,德魯克認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公司承擔著很多生產任務,是美國獲勝的主要原因。”德魯克將公司看成是“一個社會組織,一個擁有權力、權威和責任組織分配的機制”,它扭轉了民族國家誕生以來權力逐漸向中央政府集中的趨勢,在與傳統社會不同的層面上維護著社會自治。40年代,德魯克認為工業社會中的現代公司是實現公民地位和功能的平臺,并將這一思想寫入《公司的概念》、《新社會》等著作。50年代以后,德魯克先后撰寫《已經發生的未來》(Landmarks of Tomorrow)和《看不見的革命》(The Unseen Revolution),關注社會變化對現代公司制度的挑戰和沖擊。
德魯克關注的另一種組織是政府。像洪堡、哈耶克等人一樣,德魯克也一直在思考政府應該做什么?政府能夠做什么?德魯克看到了民族國家誕生以來的集權趨勢,主張通過維護管理權的合法性,捍衛公司自治,同政府權力制衡。在政府權力邊界問題上,德魯克同哈耶克的觀點基本一致,率先提出“重新私有化”主張,成為20世紀80年代英美保守主義改革的理論源泉。
德魯克認為,20世紀中期的多數人只看到政府和公司,而沒有看到大大小小的非營利組織。隨著研究的深入,德魯克逐漸意識到非營利組織是社會的第三部門,“政府是需求方,一心獲取公民服從;公司是供應方,只想獲取利潤。但是非營利組織是見證人類變革的機構,它們的產品既不是服從也不是銷售。……非營利組織承擔著美國社會中獨特而重要的事情:提供有效的公民權。”20世紀40~50年代,德魯克主張由公司賦予個人地位和功能,但沒有實現。非營利組織的壯大,使德魯克看到了新的希望,他意識到公司和政府不能代替社會,個人的地位和功能可以通過非營利組織實現。進入20世紀90年代,德魯克與時俱進,開始關注知識社會,針對“后資本主義社會”面臨的種種問題,提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案。
保守與變革的平衡以及各類組織,是德魯克社會生態學研究的兩大主題。雖然具體內涵不同,但自由、尊嚴、現代社會中人的地位、組織的角色和功能、人類的發展和自我實現、個人對共同體和社會的需要等,則無疑是這兩大主題的共同要素。
那么社會生態學家的工作方法與其他學者有什么區別呢?首先,德魯克認為社會生態學絕不是未來學,“試圖預測未來本身是件無聊的事情”。自從1929年對紐約股市走向的預測失敗之后,德魯克再也不進行預測,轉而關注“已經發生的未來”,即發掘已經發生的變革,從中探究走向未來的機制和脈絡,為發展提供高瞻遠矚的思考。
其次,“社會生態學家通常采用定性方法發現和評估質變”。曾經有人批評德魯克是“一名非計量學者”。德魯克以自己的寫作經歷反駁這種說法,指出他不是不懂計量方法,而是通過1929年的失敗認識到“定量方式只是腳手架,而不是建筑本身”。預示著重大社會變革的現象,往往起于非常細微的事件,定量方法會忽視這種微妙變化,等到這些變革在統計上體現出來時,“它就不是未來,也不是當前的事情,早已經是過去時了”。所以,“對于社會生態學出現的現象,定量化會有誤導,用處不大”。相反,定性方法沒有這種弊端,人們運用明智的理性,有能力準確“觀察、鑒別、測試事件”。以刮風為例,定量方法可以測定風力如何“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卻不能覺察“風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社會生態學家不是未來學家,也不是經濟分析師。德魯克認為,社會生態學家最重要的工作是“帶著問題觀察社會和社區”:社會發生了哪些別人沒有注意到的變化?哪些變化僅僅是一時的潮流?哪些是“范式轉換”?“范式轉換”的證據是什么?1944年,美國國會頒布《退伍軍人權利法案》,幾乎所有人都將其視作維護軍人福利的一個普通法案,而德魯克意識到這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它使退役的美國士兵得以大量進入高等院校,使得原來的精英教育轉向了大眾教育和平民教育。受教育人數的增加,進一步使企業的專業技術人員大量增加,改變了流水生產線,企業的形態和管理的內容也發生了相應轉變,最終促使工業社會向知識社會轉型。
社會生態學家的另一項工作是關注事物的影響。社會生態學的主題之一是保守與變革的平衡,德魯克認為社會生態學家應該思考知識對保守與變革動態平衡的影響,而不是考慮知識本身。由于社會生態學的目的在于構建動態平衡的社會,而不在于搭建完整的知識大廈,所以德魯克強調“社會生態學家的文章讀起來必須輕松”。德魯克認為,“凡學者寫出優美的散文,總有大批追捧者”。一名社會生態學家必須尊重語言,“因為語言本身就是社會生態。在社會生態學家的概念中,語言不僅是‘交流’,也不僅是‘信息’,語言是本質。語言是人類社會的紐帶。語言創造了人類社會共同體。”德魯克坦承,他的這些觀點受到克爾凱郭爾影響。克爾凱郭爾認為語言具有神圣的地位,是美學,也是道德,腐蝕語言是罪惡。因此,社會生態學家不需要多么偉大,但必須保持謙卑和細心,保持對美和道德的追求。
德魯克認為,社會生態學是一門“學科”,而不是“科學”。科學往往通過演繹推理尋求規律,而作為學科的社會生態學建立在觀察而不是分析的基礎上。“社會生態學的基礎是感覺。”德魯克主張把《浮士德》中“生來為看,一定要審視”作為社會生態學家的座右銘,通過自身經驗思考事物的本質,而不是像自然科學那樣單純依賴邏輯推理。正因為如此,他特別看重自己兼有回憶、觀察和思考性質的《旁觀者》一書。社會生態學作為一門學科,注重實踐而不是知識,知識僅僅是實踐的工具。自韋伯以來,價值中立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準則。但德魯克認為社會生態學屬于道德范疇,不能“價值中立”,社會生態學有著基本的價值追求:“責任、與能力相適應的權威以及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