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孝榮,湖北宜昌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5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英雄無壯舉》等,中篇小說集《跟著太陽走》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并多次獲得文學(xué)獎。
1
每次去父母家,還只剛剛爬上臺階,就能見到芹老坐在門前同父親閑聊。他們兄弟般的友情,滿臉盛開的笑容,無處不在的融洽氣氛,一下子就滌蕩了世間的一切丑惡與煩惱,照亮了我的心空。
芹老是鄉(xiāng)下最普通的一位老人,年過七旬,比我的父親小兩歲。無論是長相,還是際遇,都與鄉(xiāng)村的其他老人并無二異,一如生長在山里最普通的樹,毫不起眼。一生最閃亮之處,無非是勤勞、善良、與人為善。又因?yàn)榇笞植蛔R一個,對世界知之甚少,為人做事均只聽?wèi){于內(nèi)心的召喚。
這之前,我們并不認(rèn)識他,自從把父母接進(jìn)城來,并決定將他們安置在城郊一個叫永和坪的地方時,這個普通的鄉(xiāng)村老人就闖進(jìn)了我們的生活,并且與父親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其實(shí)自父母幾年前搬到新家以來,并不寂寞。因?yàn)樗麄兊募以谝粭l大路上,山上居住著一個叫付蘭溪的村莊,幾百口人進(jìn)城里買菜、購物,或是辦事必得經(jīng)過他們家。走累了,就在他們家歇腳、喝茶、聊天,幾乎整天都有人陪伴。
芹老最初與父親成為好友,大概也是因?yàn)榧拍伞K袃蓚€兒子,或許是因?yàn)閮蓚€兒子的本事不在同一個水平上,很早的時候,芹老就與他的老婆分開了。芹老跟著他的小兒子,他老婆則跟著大兒子。但后來的實(shí)際情況則是他老婆又與大兒子分開單過了。其中的原因同樣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只是芹老的大兒子是承包工程的老板,會掙錢,而他的小兒子則別無所長,平時就在外打工,很少回家,家里只留芹老負(fù)責(zé)種菜,兒媳婦上街賣菜。
芹老是一把勞動的好手,農(nóng)村所有的農(nóng)活都在行。而且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依舊硬朗。每天幾乎從一睜開眼,就沒見他停下過。我們從城里去看父母,不是在家里見到他,就是在地頭見到他。所以每次見到,我們都勸他:“芹老,您這么大年紀(jì)了,還何必這么苦呢?少種點(diǎn)田呀。”
“小兒子窮,我得幫幫他。”
“您小兒子哪里窮了?我看一點(diǎn)也不窮。”
“窮。”
“您種菜掙的錢都上繳了?”
“都在兒媳婦手里。”
芹老沒有不良嗜好,不抽煙,盡管能喝酒,但有高血壓又不能多喝,平時幾乎不用錢。所以平時的時間里,除了勞動之外,就是與我父親呆在一起。每次去父母家,我們準(zhǔn)能見到他。倘若進(jìn)門的時候沒有見到,也過不了多長時間,準(zhǔn)能看到門前的那條小路上走來芹老的身影。那個時候,正好有陽光,或是夕陽的余暉潑在他的身上,背后的大山靜靜地站立著,似乎一動不動地望著他。而他肩上扛著的鋤頭,或是挑著的糞桶,都在光線里連同他的身影一起被放大,那身體里涌出來的溫馨、慈祥與美好似乎連著整個天地。
有時,他則直接就站到了門口。幾乎擋住了門前所有的光。而站在那里,他總是好長時間不說話,只讓臉上盛出來的笑容裝滿一屋子。
“坐,坐。”
芹老坐下后,我們則要趕緊給他泡茶,然后坐下與他聊天,就如同他是稀客一樣。若是碰上飯熟了,準(zhǔn)得拉他上桌子吃飯。芹老也很隨意,在我們家如同在自家一樣,碰上飯吃飯,碰上酒喝酒。
父母家與芹老家相距不到二百米的樣子。中間只隔了一段百來米的小路。抬腿就能到。平時站在門口就能看見對方正在做什么。再加上芹老的地都在下面的平地里,芹老去地里必得經(jīng)過父母家。下地、收工,或是去商店里買貨,都得經(jīng)過父母家門口。這樣每一天,他總能與父親相聚五六次,甚至七八次。每次聚在一起的時間也是根據(jù)農(nóng)活的情況而定,忙的時候,經(jīng)過門口,打個招呼就過去了。不忙的時候則坐下來喝茶,聊天。所聊的內(nèi)容也無非是家長里短的一些事情,更多的則是關(guān)心當(dāng)天做什么事。
兩人都是農(nóng)村的老把式,交流起農(nóng)活來,不僅有共同的話題,而且其中的細(xì)節(jié)能細(xì)到頭發(fā)絲。從哪開始,到哪結(jié)束,其中又有什么玄機(jī),都能一一從他們的話里一直對接到心里。每每聊到濃情處,那情誼比粥都濃,別人根本插不進(jìn)話。眼睛、眉毛、胡子、手勢也都跟著他們的話題一起生動起來。尤其是臉上的神情,簡直就是在翻牌,能一覽無余地把他們的心情展現(xiàn)出來。
2
成為好友后,他們干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合作。
最初的合作是上老巖去砍柴。我知道這件事是那一年的正月初二。那天,芹老到家里來玩,坐在火垅的時候,芹老不經(jīng)意間說:“我們初八走呀。”
父親回答說:“嗯。初八走。”
一聽這話,就引起了我的警覺。“初八走?到哪兒去?”
父親說:“芹老約我去巖里砍柴。”
“砍柴?”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因?yàn)槲抑溃篮推汉笊降睦蠋r非常懸,而父親和芹老均是七十多歲高齡的人,如此大年紀(jì)的人去懸?guī)r里砍柴,若是出了事怎么辦。
父親說,“山上的柴山都是公山,誰都可以進(jìn)去砍。”
芹老說:“其實(shí)沒人砍。那么陡的巖都不敢上去。”
“那不行。”我趕緊阻攔,“不出事不要緊,一出事就麻煩了。”
“沒事。”芹老說,“那上面我熟悉,不會有事。”
父親說:“我跟著他上去看一看,如果實(shí)在太懸我們就回來。”
見父親這樣說,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就這樣,他們于正月初八就相約去巖里砍了幾天柴。那幾天對我來說,則是處在煎熬的油鍋上,心一直高高地提著,一時都沒有安寧下來。每天總是隔上幾個小時給父親打過去電話,問候他們的情況。而每一次,父親均都報的平安。我的心也就漸漸地放下了。
但是第二年,到底還是出事了。時間是第二年三月份的一天,因?yàn)橛辛说谝淮危诙卧偕仙降臅r候,父親就沒再約芹老,而是一個人去巖里背柴。就在下山的時候,事情終于出了。父親一步?jīng)]踩牢,腳下一滑,一下子就摔出了老遠(yuǎn),將肩膀上的骨頭摔傷了,整整養(yǎng)了二個月才痊愈。
從那之后,我就再也沒允許他們上懸?guī)r里去砍柴了。
不允許砍柴了,但他們的合作則沒有停止。接下來,他們又合伙去打工。
打工也就在本組。因?yàn)楸窘M不少家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需要挖地、挑糞、菌種搬運(yùn)、磚廠運(yùn)磚時,缺少男勞力,芹老和父親就看準(zhǔn)了這個空當(dāng),合伙去別人家打工。
挖地、挑糞、搬菌材倒沒什么大問題,但搬磚是重體力活,對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講,搬一天磚掙的那幾十塊錢還不夠養(yǎng)傷的。有一天,我去父母家,發(fā)現(xiàn)父親的精神有些問題,痛苦在他臉上糾結(jié)著,我便問:“怎么啦?”
父親說:“芹老約我去搬磚,我們搬一天磚,整整睡了三天,到今天還沒好。”
“搬什么磚?我們是接你們進(jìn)城來養(yǎng)老的,不需要您掙那幾個力錢。”
“我是再不搬了。”
這樣,父親就堅決不搬磚了。
父親一退出,芹老自然也就沒法干下去。“你不搬,我也就不搬了。”
看到芹老臉上劃過失落的表情,我心里就好笑了起來。
3
但從此,他們的感情則在合作中澆灌得比鑄鐵還堅固了。純潔而持久的情感柱梁豎在了他們兩人心里。他們不僅在交流中彼此走進(jìn)了內(nèi)心,安撫了靈魂,驅(qū)趕了寂寞,還相互關(guān)照,同進(jìn)同出,儼然是一對生死兄弟。
芹老是當(dāng)?shù)赝林朗来忌L在這里,父親與芹老成為朋友后,自然就為自己打開了更大的方便之門。不僅是組里的所有消息父親能在第一時間里得到,而且每個人的個性、人品、處事,甚至包括此前的過往,父親通過芹老都了如指掌了。每次去父母家,我們也是通過父親之口,知道組內(nèi)的那些人是什么樣的個性的。
“覃家姐的嘴厲害,你們少惹他。”父親說。
“那個法兒不惹人纏,你們也少理他。”父親又說。
這樣,與組內(nèi)的人相處,我們也就多了個心眼,不至于得罪別人。
而組里出現(xiàn)婚喪嫁娶的事情,一般也是芹老來約父親一起去幫別人燒茶,打盤,或是干其他的事情。常常是父親正在屋里忙碌的時候,芹老的聲音就從屋外傳了進(jìn)來:“走喲。”
“走。”
父親便出屋,兩人就一前一后地朝過事的人家走去,然后商量著辦事。
就在這樣的你來我往中,父母很快就與當(dāng)?shù)厝巳谌胍黄穑闪怂麄冎虚g的一員。
而芹老又是城郊的菜農(nóng),以種菜為生,經(jīng)營蔬菜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各種各樣的菜秧都料理得非常好。這樣,父親一年四季的菜秧幾乎都是芹老給他供應(yīng)。
芹老上家來,對父親說:“你自己去地里扯吧。”或者問:“我地里有辣椒秧子,你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呢?”
這樣,父親需要什么樣的菜秧就直接去芹老地里扯。
有時甚至是芹老從地里回來時,直接把菜秧采回來:“我給你扯來了。”說過,就交到父親手上。
父親也不謝,接過就直接放到陰涼處,或是直接就去地里移栽。
而蔬菜收獲后,一些不能變賣的蔬菜,芹老就送給父親:“我地里還有塊白菜,你去割來喂豬吧。”
父親說:“我下午就去割。”然后就去地里,把那些不能變賣的蔬菜一背簍一背簍地背回來。
而紅薯收獲后,父親因?yàn)闆]有苕窖,每年也都存放在芹老家。
接著,柑桔、柚子成熟了,芹老每年必得給父親送上一些。或是直接對父親說:“你自己去山上摘吧,要多少摘多少。”
一般情況下,我們家的柑桔和柚子基本能保證自給,只有碰上不能自給的年份,父親才去芹老地里摘一些回來。
4
父親對芹老的關(guān)心也當(dāng)然是曲徑通幽,直抵內(nèi)心的。
父親會木工、篾活,到了城里也沒有丟下這些特長。每年冬臘月閑下來,父親就去山里的付蘭溪找別人買回一些竹子,然后做些菜籃、沙撮、刷帚、掃帚什么的自用,多余的也到街上換成錢。
或是去山上尋些有用的木料回來,制一些鋤頭把,做個背架什么的。
每每做這些家什時,芹老就坐在旁邊同父親聊天,幾乎是目睹了每一件家什成形的過程。若是芹老需要,或是他看上哪件,父親就無償?shù)厮徒o他。
每每拿上那些心愛的家什,芹老說:“我叫娃兒們給你點(diǎn)錢吧。”
父親說:“給什么錢?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只要你看得上,要哪件拿哪件。”
芹老也不再客氣,拿了那件家具左看看,右瞧瞧,并用那雙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撫摸,似乎是想一點(diǎn)點(diǎn)把它們摸進(jìn)心里去儲存起來。
從老家搬來的時候,父母也將那副干濕磨帶來了。這一下就方便了四鄰的鄉(xiāng)親們。組里二三十戶人家種的苞谷、紅薯一般都不是自食,而是用于喂豬。而那些苞谷、紅薯則需要粉碎才能用。過去沒有父親那副干濕磨時,組內(nèi)的鄉(xiāng)親們推磨一般要到街上去,極不方便。而自從有了父親的那副干濕磨,組內(nèi)的鄉(xiāng)親們就都到父親家來推磨了。
對于其他農(nóng)戶,父親也收取少許的電費(fèi)。而芹老家來推磨,則都是無償?shù)摹?br/> 將苞谷,或是紅薯粉碎好,一一裝進(jìn)麻絲袋里,芹老也遞上一些錢來。
父親一見,慍色就爬上臉頰:“我要你的什么錢?”
“電費(fèi)總得我自己出吧。”
“快收起來。”
芹老也不再堅持,把那些零錢又裝回口袋里。
一進(jìn)入臘月,芹老幾乎就是以我們家為家了。盡管我們?yōu)楦改笢?zhǔn)備有煤火,但父母還是習(xí)慣烤柴火,說是烤柴火熱乎。再加上每年熏臘肉也需要柴火,這樣,芹老吃過早飯之后,就從家里過來,坐在火垅里與父親聊天。濃濃的情誼與柴火散發(fā)出的熱量一起,提前就把春天帶到了屋里。
芹老煮了醬豆,或是買了豆腐,也提過來熏到父親的炕上。
而每年殺年豬,父親準(zhǔn)得請芹老來幫忙。一般是提前幾天就給他打招呼。到了殺年豬的那一天,當(dāng)兩鍋水剛剛燒好時,芹老必得趕在屠夫上家來之前提前到來。芹老熱心,做事在行,再加上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那騰騰的熱氣,忙碌的場景,很快就將寒冷給驅(qū)盡了。
就這樣,芹老因?yàn)楦赣H闖進(jìn)了我的視線,駐進(jìn)了我的靈魂,我漸漸地就喜歡上了這個老人。每次我們?yōu)楦改笢?zhǔn)備東西,必得給芹老準(zhǔn)備一份。過年的餃子,端午的粽子,過年的年貨、年畫等,只要是給父母的,必定少不了芹老的。做了好吃的,也必得讓父親去把芹老請來一起分享。因?yàn)檎菑倪@個普通的農(nóng)村老人身上,我看到了一顆高貴的靈魂。那顆靈魂就是勤勞、熱情、善良,無欲無求,在天地之間遵從自然法則,一切憑良心做事。這樣的靈魂既是質(zhì)樸的,又是至上的,既是簡單的,又是珍貴的,它們從芹老這樣普通的人身上散發(fā)出來,一次又一次地電到我,讓我涌出無數(shù)的感動。因?yàn)槲抑溃劾喜贿^就是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中的一員,普通到可以忽略不計,然而,我們的華夏大地卻鋪滿了這樣的靈魂,正是他們支撐起了中華民族的基礎(chǔ)。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