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成為社會最大的禍患,這與官員產生的初衷和旨義完全背道而馳。任何一個社會、一個政權走向沒落的開始,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從吏治上出問題的。作為社會的中流砥柱,官員的貪與廉、高效與低能、忠誠與離心,直接關系到國家機器的運轉是否正常有序。顯而易見,道咸時代的中國官員們,幾乎概莫能外地交叉感染了惡性病毒。這些病毒包括——
陋規成為顯規則,貪墨公行。眾所周知,清朝在許多制度上沿襲了明朝,在官員的薪水上,明清兩代實行的都是低工資制,而清朝甚至比明朝還要低。如果官員們真的安心于這種低收入的話,他們的生活水準將比大多數平頭百姓還低。明代清官海瑞,官至方面大員,卻無法給自己多買一套衣服;母親慶生,不過買兩斤肉吃,還被上司拿來開玩笑。至于京官,收入更是低得可憐。清朝末年,劉光第被任命為刑部主事,就因為知道京官薪水極低,如果不是有一個聯宗的鹽商每年給他提供幾百兩銀子的補貼,他只能選擇辭官不就。
作為對這種低工資的補償,清代的官員們有許多被稱為陋規的灰色收入。陋規中最大的項目,莫過于官員之間的相互饋贈——說是饋贈,其實是有著半合法外衣的公然賄賂。其中最主要的內容,是進京辦事的地方官向京官行賄,和京官到地方公干時打秋風,此外,則是京官被放為地方官時,向同僚行賄。道光二十七年(1847),張集馨被任命為四川按察使,晉見咸豐皇帝時,咸豐勉勵他做一個曲突徙薪的能臣,并要求他趕快赴任。但前腳從紫禁城出來,后腳就得按照已成顯規則的陋規辦事——向各個相關部門的官員送禮,稱為“別敬”。此別敬范圍之廣,耗費銀兩之多,令人咋舌:軍機大臣,每人白銀四百兩;軍機章京,每位十六兩,其中有交情,或者有較大實權的,則八十到一百兩不等;六部尚書、總憲,一百兩;侍郎、大九卿,五十兩;同鄉、同年及年家世好,均要一一送禮。也就是說,他的這些別敬,幾乎把整個中央政府稍微有點權力和地位的官員都送了個遍——幸好當時官員的數額不像今天這樣眾多。這一番送下來,一共花去銀子一萬五千余兩。
這次別敬說明了兩個問題:其一,作為正三品的按察使,張集馨向品級比自己低的軍機章京送禮(軍機章京一般從各部門的中下級官員中抽調,比如清末主持變法的軍機四卿,雖然在任命為軍機章京后都得到了破格提拔,但品級仍不能和按察使相比,只是正四品),這說明贈送別敬已蔚然成風,并不僅限于向比自己級別高的官員送禮即可,還得向雖然級別比自己低,但手里有一定實權的官員行賄。別敬敬的不是人品,不是感情,甚至也不是級別,而是權力。同時,這也是對陋規這種大家已經約定俗成的游戲規則的尊重,否則,你就沒法在這個圈子里混下去。第二,如果這些別敬從張集馨的薪水里拿,他一家人只能去喝西北風。作為正三品級別的高級官員,張集馨的合法收入為歲俸銀一百三十兩、米一百三十斛,加上從雍正年間開始發放的因官位不同而數額極其不等,但大約為歲俸十倍的養廉銀,他的年收入大概在兩千多兩銀子左右。這筆錢,不僅要負責他和家人的生活,還得支付手下一大批為他工作的幕友的工資。兩相對比,可謂杯水車薪。因此,張集馨送禮的這些錢,顯然來自于他薪水以外的收入,說白了,不外乎是在地方上做官時撈到的好處。
腐敗觸目驚心,官場視為理所當然。與貪污賄賂相伴相生的必然是腐敗。在張集馨年譜里,對腐敗的記載多如牛毛。但從他平淡無奇的記述文字來分析,作為清政府的高級官員,他本人早就對腐敗見慣不驚,甚至還隱約有幾分炫耀。
張集馨統計他在陜西糧道任上的腐敗花銷,發現連同進京的炭敬在內,一年需要五萬兩白銀。張自承,他每年的入項為六萬余兩白銀。——按照清制,他在這一職位的工資應該是年薪為銀一百零五兩、米一百零五斛,加上大約十倍于此的養廉銀,其所有收入也不過銀兩千兩。兩相比較,差距竟然達三十倍,可見作為貪墨的陋規帶來的好處,要遠遠高于看似廉潔的低薪。如果說低薪是海面上的冰山,那么陋規才是海水下面那更龐大的基座。張集馨本人似乎也覺得這種迎來送往,吃吃喝喝的官場生活過于奢侈,在回朋友的信時,曾自我批評說,“終日送往迎來,聽戲宴會,有識者恥之”,然而,“恥之”不過是一種口頭的說辭,骨子里,他和這種腐敗生活已經水乳交融,片刻不可分離。
張集馨任福建汀漳龍道時,其上司閩浙總督伯燾被革職,這位為官一任卻沒造福一方的封疆大吏返回故鄉廣東時,必經之地是張集馨治下的漳城。數天前,張即接到通知,要求他做好伯燾過境的接待工作。初一到初十,每天都有為伯燾運送家財的夫役過境,每天多達六七百名。初十,伯燾及其衛兵、苦力、家屬和仆人到境,人數多達三千余名。張集馨為此每天得安排酒席達四百桌之多。伯燾一行在漳城駐扎了四天,漳城縣令蔣某向張集馨訴苦,說是縣中供應“實不能支”。張集馨不得不賄賂伯燾最信任的黃守備,巧妙地讓伯燾及時上路。張集馨對伯燾行李之多感到奇怪,蔣某告訴他,除了伯燾自家的行李外,伯燾隨行的警衛和仆人,爭相去包攬了一些商人和客棧的貨物,代為運輸。這當然不是警衛和仆人在學雷鋒做好事,而是他們可以通過伯燾的身份,合法地利用驛站免費運輸,而商人們的運費,則成了警衛和仆人的外快。
官員顢頇無能,愚昧無知。如此貪墨腐朽的官員,如果他們在治理國家的本職工作上還算稱職的話,也許民眾的氣憤會稍微減輕一些,就好比養了一只貪吃的貓,如果它還能捉老鼠,主人家大抵會容忍它。但非常遺憾的是,張集馨的同僚們,幾乎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顢頇之輩,不僅無能,而且無知。
張集馨在汀漳龍道任上時,恰好遇上了英軍入侵的鴉片戰爭,而他的上司伯燾之所以從閩浙總督位子上被革職,乃因其對英軍的抵抗荒唐可笑:英軍入侵福建前,守土有責的伯燾認為英軍根本就不堪一擊,——他好像對英軍此前在廣東和浙江的戰績一無所知。為了守衛廈門,他下令把各地的巨炮全部集中于廈門海口。這些早年所鑄的巨炮極其沉重,要幾十個人才能拉得動。伯燾為了節約經費,拒不造炮車。手下人勸告說,炮臺在城墻外邊,如果在打完一炮后,不用炮車把炮拉回來,兵丁是不敢出墻去裝藥的。伯燾非常自信地說,英軍不堪一擊,只需打一炮即可滅賊,何須再裝藥?等到英軍進攻廈門時,守城的士兵遠遠地看到英軍的帆影就開始放炮,炮放完后,全都躲到城墻上。結果,皮毛無損的英軍軍艦對著炮臺一陣狂轟濫炸,清軍除了挨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至于伯燾本人,“衣物并失,僅以身免”。
與伯燾對英軍的輕敵相映成趣的,是另一個位列總督的高級官員,即兩江總督牛鑒。“先是夷船在上海,總督牛鑒見敵輒奔。”牛鑒逃到鎮江,英軍也接踵而至,牛鑒不作任何抵抗,又逃往南京,“夷亦尾追”。這位守土有責的封疆大吏,幾乎成了英軍進入內地的稱職的導游。
張集馨顯然是一個不屑與伯燾、牛鑒之流為伍的人,他自視甚高,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視作當時腐敗無能官場中罕見的能吏和干才。但從他的行狀看,他其實并不比當時的大多數官員更高明。或者說,他的識見說明,當時的絕大多數官員都是閉關鎖國的基本國策下圈養的無知無能之輩。有什么樣的國策,就有什么樣的官員;有什么樣的官員,就會有什么樣的鬧劇。
(摘自《歷史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