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尹飛剛過而立,時任深圳某銀行的副行長秘書,人脈與薪水令不少同齡人艷羨。如果尹飛繼續留在這家銀行,更大的成功應該就在不遠處。但偏偏此時,一則新聞使他離開了原來的軌道。
2006年10月,孟加拉國銀行家穆罕默德·尤努斯獲得當年的諾貝爾和平獎,他因創立孟加拉鄉村銀行而獲此殊榮。評委會的頒獎詞是:“為表彰他們從社會底層推動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努力。”
上個世紀70年代,試圖消除孟加拉國貧困的尤努斯,創建了孟加拉鄉村銀行。銀行的主要業務是面向鄉村的小額信貸,其特點是額度小、無需抵押。因此,孟加拉鄉村銀行被稱為“窮人的銀行”。
尤努斯的故事帶給尹飛一個新的視角。
此前,靠網上銀行項目獲得領導賞識的尹飛,有意積累更多的金融知識,試圖向銀行核心業務挺進。但銀行家尤努斯的嘗試,卻與一般商業銀行模式大相徑庭:并不因追求資本安全,進而“嫌貧愛富”。尤努斯認為,窮人的信用狀況并不像人們想的那么糟糕。而事實也證明他是對的:大部分窮人缺少的不是救濟,而是獲得同等貸款資格的機會;而孟加拉鄉村銀行運營良好,且保持著不低的盈利。
一個念頭在尹飛腦海中冒出來:尤努斯的農村金融模式,是否有可能復制到中國?
創立“窮人銀行”
事實上,小額信貸在中國也并非新鮮事物。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中國就開始借鑒孟加拉國經驗,在農村進行試點。90年代后期,中國小額貸款主要由政府和指定銀行主導,多使用國內扶貧資金。
進入21世紀,小額信貸在中國有較大發展。經濟學家吳敬璉、茅于軾等人在山西省永濟市蒲州鎮寨子村成立了一家小額信貸公司,專門為農戶提供貸款。這家信貸公司被不少人認為符合中國國情,但限于政策等各種因素,仍處于“試驗”階段。
盡管明知困難重重,尹飛卻“偏向虎山行”。他意識到,如果留在銀行工作,自己連去農村調研小額信貸情況的機會都沒有。于是2007年6月他選擇辭職。
當時沒有人能理解尹飛辭職的真正動機。銀行領導以為這個年輕人“對職位和待遇不滿意”,直言以后還有更大的空間。家里人也覺得他做了件傻事。但這些都未能讓他改變心意繼續在銀行享受都市金領的優越生活。
隨后,尹飛先是在圖書館埋頭苦讀了半年,后來又去湖北、湖南、貴州、云南等地農村調研,“看看現在的農村到底是什么樣子”。
調研讓尹飛之前寫下的方案有了現實依據:中國農民存在貸款需求,而當時的小額貸款難以滿足他們的需要。
開始的半年,最困擾尹飛的問題是中國法律不允許個人開辦銀行。可如果解決不了“合法性”的問題,任何想法都是空談。
阿里巴巴集團旗下的淘寶網啟發了尹飛——不生產東西,也不賣東西,只是撮合了交易,我也可以這么做。他認為,都市白領有放貸需求,農民有貸款需求,如果有一個互聯網平臺,可以使資金的供求對接,那結果應該是多贏的。
尹飛決定把紙上的方案付諸實踐。他最終選定了大別山山區,對他而言,這里是中國農村的縮影:年輕的農民外出打工,也有一些農民在外漂泊多年后回鄉創業,但缺少啟動資金。于是,他自掏腰包,甚至“刻了個蘿卜章”,假扮了一回資金雄厚的“老板”,貸款給十幾戶農戶。令他驚喜的是,半年后,在幾乎沒有任何監管的情況下,貸款全部收回了。
這次成功的試驗,直接推動了后來“貸幫”的成立。
2009年,尹飛在深圳創辦了“貸幫”——中國首個公益性點對點小額貸款網絡平臺。與最初的構想一樣,這個平臺就像是在城市與鄉村間建立了一座資金的橋梁:城里人將手頭的閑錢,通過“貸幫”貸給需要資金的農戶;還貸時,農戶的資金又會被“貸幫”一筆筆匯至放貸者的賬戶上。
蟲子的視角
如今,回想起當初成立“貸幫”的決定,尹飛對媒體說:“從血脈上說,這件事好像也應該我去做。”
老家在江蘇省漣水縣的尹飛,從小生長在城鄉接合部,經歷了從農民到市民的轉換過程,也目睹了家鄉一步步走向城市化。這樣的生活經歷,讓他深刻地體會到農民生活之不易。而后來到北京上大學、到深圳工作,又給他的人生經歷帶來了“精英”的光環。
精英與草根的結合體,尹飛這樣形容自己。在他看來,這樣的自己正如“貸幫”一樣,試圖聯通城市與鄉村的血脈。
“我不喜歡把自己說得多崇高,但從內心來說,我就是想為中國農民做點事情。”尹飛說。令他哽咽的記憶是,在農村待了一輩子的奶奶,與人聊天時常這樣擺資格:“我挑糞水挑到63歲……”
在“貸幫”,每位工作人員都有一個呢稱。尹飛的昵稱是“蟋蟀”。這種極容易喚起中國人鄉土情結的小蟲子,被他認為與自己的狀態多少有些相似:“都是在大山中、田野里,跳來跳去。”
在中國發展農村金融的過程中,尹飛認為,以“蟲子的視角”去看問題,是很重要的。這是尤努斯給他的啟發。在一次訪談中,尤努斯提及,學者和教科書常用鷹的視角從天空俯視這個世界,所以往往看不到本質,正因為如此,他才帶領他的團隊走進農村,“用蟲子的視角去發現事物的本質。”尤努斯說。
“不去農村,你甚至不知道農民想的是什么。”尹飛說。
自2009年撮合第一筆3000元貸款開始,目前,“貸幫”已在湖南沅江、江西萍鄉、廣西欽州等地開設辦事處,累計撮合貸款2000多筆,總額逾1200萬元。
為了鼓勵農民按時還貸,“貸幫”的規則是,信用情況越好的農戶,貸款利息越低。此外,工作人員也會不時上門對農戶進行指導。
3年來,盡管嚴格意義上的壞賬不多,但因為高額的運作成本,加之撮合每筆貸款一次性收取不到5%的手續費、管理費,“貸幫”營業收入不到40萬元。這個數字,甚至不如尹飛辭職前的年薪。
在這期間,也有人向尹飛發出邀請,職位和薪水都很誘人,但尹飛一次次拒絕了來訪者的好意,堅持留在“貸幫”。
但在成功之前,“貸幫”的事業遠不是一份美差。
商人?善人?
如今,“貸幫”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深圳的律師李軍,同時也是“貸幫”理事會成員之一,提及“貸幫”揭不開鍋的時候,感慨頗多。
李軍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尹飛,他們一見如故。在李軍眼中,尹飛擅長學習,而且不固執,聽得進各種不同的聲音。
其實,以前的尹飛非常固執。尹飛高考考入清華大學水電專業,但這種鯉魚跳龍門的喜悅在尹家并未持續多長時間。進入清華大學的尹飛,很快迷上了電腦、比爾·蓋茨。為了窩在機房里鍵入一段小程序,他放棄了上課、考試,最終成績從90多分變成不及格。
大三時,尹飛退學了。仍然咬定“電腦夢”的他,跑到南京一家電腦城打工,拜了位修電視起家的師傅學習修電腦,一個月拿400元工資。
轉戰深圳后,尹飛仍然“混”在電腦行業。當時的窮困潦倒令他沒有顏面回家。可等到事業有了起色,回家時他只能在最后一面都沒有見上的爺爺墳前失聲痛哭。
或許是大起大落的人生令尹飛有了后來的改變。他戒掉煙酒,醉心于博弈論與《金剛經》,“就像是頓悟了生命”。與煙酒一同淡出他生活的,還有物質享受。
尹飛有時也感到些許酸楚。盡管看著手機里妻兒的照片就有“曬幸福”的沖動,但卻很少送兒子玩具。家中的玩具大都是尹飛節儉慣了的父母從樓下撿來別人丟棄的。
而如果當年尹飛不辭職,一家人的生活可以富裕、安逸得多。
“人們說我瘋了,但一個人沒有夢想的話必然不能有所成就。”在創建孟加拉鄉村銀行后,尤努斯曾有這樣的剖白。
尹飛認為是“follow yourheart(聽從你內心的聲音)”式的夢想,也被嘲笑為瘋傻。而令他頗為尷尬的是,“貸幫”特別的公益道路,遭受了不少人的誤解。
有公益人士聽了“貸幫”的運作模式后,直斥尹飛是純粹的商人。而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在向天使基金介紹完“貸幫”后,投資界的大佬們也很快下結論:“嗯……這是個公益項目,不符合我們的要求。”
“傳統觀念可能認為,公益就應該是割肉式的奉獻。但這并不能讓公益走得更遠。”尹飛說,只有企業化的管理模式,才可能讓公益進行得更為長久。
然而,現在的“貸幫”仍然面臨著資金短缺的窘境。接受記者采訪前,尹飛正在用一臺“山寨”蘋果筆記本向一家公益創投基金會闡述“貸幫”的運營模式。在可能是未來投資者的面前,他并不避諱“貸幫”運營中的困難。
“聰明,但是務實。”面談數次,尹飛給上述基金會的工作人員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但他們仍未決定,是否投資“貸幫”,“還得向總部匯報情況后,再做決定”。
“資金并不是目前最大的問題。員工的工資,尚能夠保證按時發放。”尹飛告訴記者。工作表現出眾的員工,能夠拿到更多的績效,有時一個月能拿到一萬多。
“貸幫”現有工作人員70人左右。經過3年的浪淘沙,剩下來的這些人都被尹飛稱為“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者”。
尹飛認為,目前人才是“貸幫”的瓶頸所在。“還需要更多的、懂金融的大學生加入我們。”他說。
“貸幫”工作人員李嬋,在大學畢業前就熱心公益事業。加入“貸幫”后,令她感動的是,尹飛想盡辦法爭取工作人員的學習機會。最近,她正在為去孟加拉鄉村銀行取經做準備。
而與孟加拉鄉村銀行相比,“貸幫”也有優勢。
2009年10月,在一次演講中,尤努斯再次提及“窮人銀行家”的夢想,他認為,對于小額信貸而言,最急迫的問題是成本太高,而并非控制風險。因此,借助計算機技術,使小額信貸流程標準化是最重要的。
在孟加拉國,尤努斯雖然創造了成功的先例,但孟加拉鄉村銀行的很多工作尚依賴工作人員的筆記。尤努斯認為,小額信貸流程標準化或許不是難事,就像“人人都會用的傻瓜照相機一樣”。
演講結束后,坐在臺下的尹飛,迫不及待地走上臺去,向尤努斯展示自己的手機,里面安裝了“貸幫”的軟件,只需輕輕點擊,貸款資料馬上匯入總部數據庫中。
“尤努斯看到后開心地笑了,對其評價很高。”尹飛滿臉笑容地回憶當時的情形。
李嬋卻常在尹飛這樣的笑容中讀出苦澀:“總覺得他扛著很多東西,令人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