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風俗以詢問女士芳齡為失禮,而中國官場以打探“真年”為禁忌,恰能相映成趣。與靠好爸爸做官者大多虛增年齡的做法相反,通過科舉得官者有不少人自減年齡。就連《儒林外史》中的那個“忠厚人”范進都一減就是24年,那些滑頭滑腦的人該減多少?
漢朝察舉腐敗催生官員年輕化
年齡成為問題的由來,始于察舉的腐敗。所謂察舉,就是州郡每年要向中央推薦人才的選官制度。常規的推薦科目主要是孝廉和秀才,并稱入仕正途,好比后世進士登第。誰能料到,法久弊生,把持察舉大權的特權階層玩起了壟斷仕途的潛規則:你在甲州提拔我的子弟,我在乙州薦舉你的子弟,等到被舉者也當上握有察舉權的郡守后,再薦舉當初舉我者的子弟……漢明帝永平元年(公元58年),長水校尉樊倏上書反映這個問題:“現在郡國舉孝廉,都舉那些能夠有所回報的年輕人,至于那些有名望有學問的年長者,大多數都無人問津。”說明在這個宗師自主選才、門生循環相報的過程中,孝廉的整體年輕化趨向也愈加明顯起來。
但是這種年輕化不僅僅使察舉喪失了選賢納士的本義,對改善吏治也無益可言,所以到了漢順帝時,有尚書令左雄上書說:“郡國每年舉孝廉,都是馬上就要授職施政、教化民眾的,應該選取那些老成可用之人。孔子稱:‘四十不惑’;《禮記》稱:‘四十曰強,而仕。’請從現在起規定:年齡不滿四十,不得察舉。”這個建議很快就被期望中興的順帝采納,陽嘉元年(公元132年)冬11月,他“初令郡國舉孝廉限年四十以上”,但是對于那些有特殊才干的,才華如同顏回、子奇之人,可以不拘年齡。這道詔令,很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把儒家的“四十強仕”思想落實為法定制度,后人稱作“陽嘉新制”。
唐朝是怎么選拔后備干部的
唐代歷時近300年,好像沒有制定過一個一以貫之并且能適應各種“出身”的做官年齡標準,但是據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6月頒發的一個有關改革人事制度的文件所述,在此以前的大體情況是:“凡人三十始可出身,四十乃得從事。”
走科舉一途者,20多歲即獲“出身”是令人羨慕的,30歲左右“始可出身”則是通常情況。所謂“出身”,就是有做官資格。想要真正走上仕途,還得經過吏部主持的考試,還要“守選”,就是等待分配工作。這一段時間,等上三五年甚至七八年都很正常。柳宗元21歲登第,正式授官時已26歲;韓愈25歲登第,正式授官時已35歲。如果在此期間發生祖父母、父母去世的喪事,還必須在家守喪,于是從及第到始任官職的間距還要拉長。因此可知,30歲獲得做官資格的人,到40歲才能登堂上任,即當上正式的國家干部,才是尋常現象。
再好的制度都比不上一個好爸爸
所謂蔭敘,就是特許皇親、勛貴和中高級官員的子孫憑門第血統獲得出身。但是從辦理蔭敘手續到正式得到任官資格,都要經過規定途徑和時間的歷練。不過拿科舉與蔭敘作比較,雖然都是“三十始可出身”,但蔭敘是有“爸爸加制度”作保障的,科舉卻是千軍萬馬一條道的搏殺。以著名的邊塞詩人高適為例,舉有道科及第,50歲才當上了副縣級的縣尉。還有《秦婦吟》的作者韋莊,直到59歲才進士及第,官拜校書郎。孫國棟先生曾依據大量文獻資料作綜合研究,發現一個唐代官員從入仕到升為從五品郎中,躋身高官行列,平均歷時約15年左右。倘若有幸生在一個六品之家,哪怕是20歲補齋郎,30歲得出身,40歲授官職,官場上廝混“得法”,混到59歲,說不準也混到一個從五品高干了。對比韋莊59歲剛站在起跑線上,真讓人羨慕通五經不如有個好父親。
更令人感嘆的是占盡便宜的蔭敘,其種種關于年齡的限制也只是寫在紙上而已。如高宗朝的宰相李義府,外表上一團和氣,內心里陰險狠毒,人們背地里叫他“人貓”。史傳上說他們家連襁褓中的娃娃也蔭補了官職。德宗朝的宰相李晟,生有15個兒子,3個早夭,存活的12個人人當官。第10個兒子李聽,在7歲的時候“以蔭授太常寺協律郎”,就是樂隊指揮。再如文宗朝的宰相裴度受命出任山南東道節度使時,給皇帝上疏說:臣有個兒子裴讓,“是資蔭授官”,現任京兆府參軍。其實“年甚幼小,官無職事”,守在任上干不了什么事,離開崗位也沒妨礙,懇請天恩,讓這小子隨我赴任吧。
官員為何在年齡上做“假賬”
與靠好爸爸做官者大多虛增年齡的做法相反,通過科舉得官者有不少人自減年齡。為什么呢?宋朝洪邁說有兩個原因:其一,一旦科場及第,自有富貴人家爭相說親,選婿當然是年紀越輕越好,故希望及早傍上富婆的王老五們,多在辦理應試手續時先將年齡減去;其二,宋太祖時期留下來的制度,凡應試規定次數以上而未能及第、年在60歲以內的舉人,可以別作一甲奏名,從寬賜給出身,并授官職,通稱“特奏名”或“恩科”。要滿足這些條件很困難,往往是一生潦倒考場,總算在應試次數上達標了,但年齡已過60了。很多人想到可能會有這么一天,于是從一開始就減年,最后搶在檔案年齡還未到60時,討一個“恩科”出身。這些人因為資淺年高,仕途上已經沒什么發展前景,所以得官后大多數都跟清正廉潔沾不上什么邊,只求在退休前把錢袋塞滿,就是蘇軾、孔文仲所說的:“此曹垂老無他望,布在州縣,惟務黷貨以為歸計。前后恩科命官幾千人矣,可有一人能自奮勵,有聞于時?而殘民敗官者,不可勝數。”此乃宋史上的“59歲現象”,因與年齡相關,順便一說。
除了各種具體官職選任的年齡刻度以外,求官者究竟應該“增年”抑或“減年”的又一個重要參照標準是仕途上的年程,當時的通識是30歲以上、50歲以下是為官理政的黃金時段。如果是過了55歲以后才取得出身的,一般多授教官閑職。倘是年近60歲者,只能得到有名無實的官職,令回家待選。試與歷經數十年血拼才得功名的老進士老舉人換位思考,如此結局豈不是連老本也撈不回來?所以多數人都早早備好了減年應試的傳統武器。一旦榜上有名,《同年錄》上的“年齒”都是假的,待“同年宴會,又序真齒”。誰料由明入清,又有進步,就是王士禎感嘆的:“三十年來士大夫履歷,例減年歲,甚或減至十余年,即同人宴會,亦無以真年告人者,可謂薄俗。”
“薄俗”也只是王士禎的嘲諷之語,事實是吃盡辛苦,好不容易才混進官場,誰不想多混幾年?故減年應試實乃放之四海而公行的潛規則。以《儒林外史》中的范進為例,一出場就向學道大人坦承:童生20歲應考,如今考過20余次;童生冊上寫的是30歲,實年54歲。照其岳父胡屠戶的批評,他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忠厚人一減就是24年,那些滑頭滑腦的人該減多少?你說還有哪個人肯相信做老實人不吃虧的虛言空話?
摘自《人民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