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自古以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隱隱地,從曹五木的詩里竟讀出些許來自洪荒時代或是遙遠故鄉的惆悵。曹五木的詩歌植根于盛唐氣象,自有一番生氣,其語言生殖力之強大、情緒之奔放舒卷令人懷疑他是穿越時空而來。近年來,曹五木的詩受到更多外來詩歌的影響,可以看出,他是在做著一件以詩養詩的秘密工程。
娜仁琪琪格的詩歌一下子就把你帶到北方的遼闊曠野中,我們看到她的寬廣、博大和智慧。她身著一襲寬袍大袖的古裝,眉宇間帶著些許思慮,楚楚動人的站在高處獨舞。
——蘭坡
燕山
在汗水浸泡中,登上慕田峪
從碉樓的瞭望口抬眼望去
山風帶來陣陣清涼
這是無悲無喜的時刻
山風也帶來無限的滿足
像我第一次登上山峰時一樣
那是二十年前,一個少年
第一次醉酒,第一次遭遇
終生陪伴我的恐高癥
——多少次,我從內心的山峰一躍而下?
站在垛口旁眺望,起伏的遠山
鋪展在我的胸間,越來越遠,越來越空
我曾穿越它的腹地,在明暗交錯的隧道
傾聽鐵軌摩擦山體的聲音
淺淺的溪流從聳立的山腰汩汩而出
匯集起來,開啟了燕山之門
迂回的溝壑充滿了金屬的回聲
潛行的兵士永遠屏住了呼吸
在栗樹、油松、柞木和核桃之上跳躍的
是兩只松雞,還是張狂的灰喜鵲?
冷寂的夜晚,群峰回蕩無邊的耳語
更多的黑涌上來,躲藏在星光的縫隙里
除了萬萬年前的篝火,北方的山嶺
沒有更多的秘密,風化的巖石可以告訴你
而陽光下的事物存在太久了
過于陳舊,無論宮殿還是高墻
惟有群山永恒,惟有群山的回響永恒
群山連綿,在地下挽手
穿越浩瀚大洋,聳立在大陸的邊緣和腹地
為鯨群、磷蝦與遷徙的候鳥提供指引
擁擠的山脈在遠方制造新的事物
而眾多的山嶺沉默,如此刻的燕山
寂靜淹沒了我,蟬鳴聒噪
烏壓壓在山巒間彌漫開來
故黃河
像平日一樣,我懷著歉意俯身向你
你應和我,高貴的女性
更多的體液,更多的卑微
夏日午后,我們隱藏著像蟲子
躲在灌木叢的陰影里
直到金烏西墜,暑氣散去
開始覓食,循著間有間無的水汽
穿過半個城市,來到曾經的河岸邊——
你不能說它是死的。這河流
依然濕潤,帶著體溫
但它不再是河流了,它
不再流。冬眠?不,不,它是
——安眠了,衣冠整齊,靠輸液活著
面容安詳,不再爭吵、發怒、摔門而去
不再婉轉、蕩漾、纏綿悱惻
你不能說它死了。風從水面掠過
帶來些許嘆息,停駐在
整飭的河岸和水泥船上
在另外的地方我見過它不同的樣子
黃沙、蘆葦和蒲棒
在野外,像野合。有偷竊的美。
是啊,有時,我們靠美充饑
灰暗的美、邊緣的美、危險的美
樹葉、樹葉,面包、面包,啤酒、啤酒
現在我們靠啤酒充饑
這是兇猛的美——時不我待
在一切停滯以前
再一次沖破堤壩,呼嘯而下
肆無忌憚地翻滾在凌亂的地上。
仲夏夜
——雨水一來,你就會安靜。
比睡眠更讓人絕望的——
失眠:選擇權的喪失
仲夏夜沒有預期的溽熱,耳中盤旋著
由遠及近,又蕩開去的嘈雜
終于有幾顆星星透進窗戶
在你的肚腹上灑下幾道波紋
薄薄的星光,有幾分熟悉的清涼
聞聞,舔舔,是伏天的腥甜
凌晨三時,由胸而頸,直至你的唇齒
起伏燕子般悄悄的呢喃
肉體太無賴,滋長無關生殖的短暫騷動
如同這古怪夏日,悶騷了幾日的陰沉
暴雨不遠了,河水沖刷堤壩
夢境不遠了,午夜將被浸泡
夢境又有多深,深淵不過一瞬
煩憂還是虛空,哪一個更像黎明
比失眠更讓人絕望的——
白日夢:塵世的真相
虛與實
——for橘子
生日快樂,是說
你在回憶。
辛酸與甜美
陰郁和明亮
都成為生命中的感動
生命的射線在向前延伸
涂黑了你的前半生——
活在他人中的影子
……活在自我中的
依然像陽光中的塵埃
不能想象換一個人生會怎樣
是不是有更多的不可知
或者有更多壓抑
但更多的虛空已經出現
越來越濃厚
不可見的虛空
無邊的虛空
每一個剎那,它們來了
孤單們,更多的不可知
更多的塵埃,和光
他們屬于另外的自我
在另一個你中充當涂黑的那部分
回憶,抑或渴望。
飲酒詩
我敢說你喜歡我豪飲的樣子。它給你
一個假象——你以為你有接近靈魂中
真實一面的機會。它使你
短暫地脫離了凡俗的生活,它讓你
在另一個時空活了過來。
仿佛一切不平凡的,盡在滾動的喉結
和大口吞咽的動作中
——而就像其他人對我的厭惡
那其實只是惡習之一種
是對不良之物的倚賴。
我敢說你喜歡我在酒桌上
高談闊論的樣子。它給你另一個假象——
我用你所不熟悉的高貴
在杯盤之上聳起了一座大山!
它足夠龐大,龐大到需要仰視
——而就像其他人對我的厭惡
那其實只是一個虛妄之人的夸夸其談。
它掩蓋了一個事實:一個人的孤獨。
如你所見,有那么一剎那
我神游物外,一個人在某個黑暗的所在閑逛
酒桌上只剩下一個空殼,一個稻草人。
我敢說那才是你所喜愛的。
在鐘磬山莊
又一次從宿醉中醒來
恍惚地站在了房間外的走廊上
陣陣熟悉的清涼山風
自山頂盤旋而下,將我翻卷起來
帶到天井之中,我被
小小的空曠圍繞了
被天井之上湛藍的高天覆蓋了
哦,還有一棵玉蘭
蒼翠著,高過了屋頂
與之相比,我就像個年老的孩子——
我年輕的心呢?去了哪?
這不是開花的季節,玉蘭像個漢子
沒有滿樹的白花點綴
只有一只小鳥,無聲地蹦跳在枝條間
密碼
突然忘了密碼
郵箱無法打開
還有加密的照片
突然像另一個人
像個偵探,打探失蹤的自己
是哪幾個數字?
生日、手機號碼還是紀念日?
突然一切都成了秘密
回憶出現空白,一個又一個空洞
失去的記憶中,哪一個是我的密碼?
哪一個需要密碼進入?
突然發現世界的荒謬
無奈的焦急啊,變成
無奈的平靜,人到中年
重新開始認識生命
真實虛幻,紅燈綠燈
一條線從黑暗處遠遠蕩來
一線光,一聲回響
消失的密碼突然歸來
歸鄉記
拎著白水羊頭
回到生養我的南陶管營
父親和母親,禮貌而殷勤
待我像個生客
四處轉一轉,在父母的家里
歸鄉人曹五,像個生客
深秋將近,秋陽暖暖
曬著父母清涼的菜園
這定然不是最小的菜園
但在這片小小的宅基地上
卻有最豐饒的物產
柿子掛滿了三棵樹
像豐腴的農婦,卻不妖嬈
青紅的棗子各自清脆
大蔥、青椒、蘿卜、紅薯
小小的菜園,小而富足
掐了一把蘿卜纓,和幾個青椒
清水洗凈,細細切了,涼拌,還有
父親的一杯燒酒
母親的一張大餅
就這么醉了
就這么醉著
姐姐和妹妹來了,又散去
直到晚上,為了瑣事
和父母大聲叫喊
像真正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的家人
爭吵,退讓,沉默,哭泣
像真的一樣,像個十歲的孩子
能不能,就這樣,再過二十年
新生
——致大碗
“好久不見了,綠綠。這個名字是不是可以叫很久?”
我對你的好奇,不會超過
我對你父親的好奇
我熟悉你的母親,知道她生氣時
漲紅臉的樣子,知道她的任性和脆弱
但我不知道她現在的樣子,比如
你的樣子(或許現在應該
稱呼你為大盆),那么未來呢?
像你的母親,還是你的父親?
我好奇你的容貌,而不是性別
我會好奇你父親的樣子,因為
那是你未來的樣子
一個飽嘗了人間甘苦的人
是不是有些沉默?
這是我所剩無幾的好奇心了
于你即將擁有,你將
睜開眼,看這個新奇的世界
古怪的世人,離奇的世事
為此我祝福你的母親,因為她的生命
得以延續,即便這個世界陳舊
世人丑陋,世事煩悶而無常
來吧,小人兒
來替你的母親、你的父親
踐踏這個世界
瑪瑙吊墜
友人贈我瑪瑙吊墜
我將它掛在頸下
暗紅色的瑪瑙
有晶瑩的微涼
我不知道這瑪瑙的價值
因為不懂得石頭的品質
上面雕刻著細小的花紋
并非精美的樣子
動物、人像還是草木
我并不想分辨太清
河灘上閃爍的石子
該挑選哪一塊?
抑或深山之中
出自某個礦工的斧鎬
切之磋之
琢之磨之
我羨慕所有的能工巧匠
比我更了解這個世界
經過怎樣的輾轉
才到了我的手中?
我將它掛在我的頸下
一會兒就帶上了我的體溫
這一小塊溫暖的石頭
或許將伴我終生
但它永不知曉我所經過的塵世
冷雨、沙塵、宿醉和繾綣春夢
佐明珠
夜色合圍,像拉上的抽屜
布匹和塑料安靜下來
你安睡了,像一枚火柴
被包裹,佐明珠
火焰圍著你刺啦刺啦地響
封閉的世界是空曠的
它也帶來安全感
一只腳踏在懸崖邊緣
閉著眼,像夢游
旋轉著,像陀螺
身體在發芽
春分過了,驚蟄過了
頭發在蘇醒,骨頭在死去
肉體都將死去
如塵土落在銀河大街
黑暗太短暫
掙扎太漫長
你還有時間回憶
夢,亡父的手,臉,另一只手
佐明珠,你是我遺失的
十三歲的小女兒
我是你猙獰的父親和母親
我試著悔改,試著講
疣豬和太平洋給你聽
我試著砍下我的手
我黑暗的心
我鋸子一樣靈魂
刺啦刺啦鋸你小小的身子
像一枚火柴
你紅著臉,閃著光
一次次地燒瞎我的眼
注:某天早晨,還沒開始營業,賣場報警。保安緊急搜索,在某專柜庫房,發現了一個小姑娘。原來是頭一天晚間清場,沒有清走,滯留在內。據她自己講,頭一天晚上在另外一個柜臺的長椅上睡著了。第二天上廁所,觸動了報警裝置。小姑娘太小,十四歲,只能教育完畢送回家。可她說什么都不回去,說打死都不回去。仔細問,說實話了,說是自己跑出來的。她是東北人,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跟媽媽兩個人過。媽媽在本地找了個男的,一塊過日子。她也轉學這邊,在一個中學上初一。學習也挺好,班級前三名。她這個后爸爸也帶了個兒子,就看她不順眼。媽媽沒法子,就打她。打輕了,后爸就冷嘲熱諷,打得手重了,她就跑了,跑到這里來。晚上,偌大的一個購物中心,幾萬平米。閉店之后,燈光暗下來,寂靜無聲,到處是模特,或坐或立,膽子小一點的成年人,都不敢一個人在里邊走。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怎么會在這里?或許,在沒有人的、安靜的場所,她會有安全感吧?第二天我聽說了這個事,問了問小姑娘的名字,叫佐明珠。14歲了,比我的女兒小一歲。
又:“疣豬和太平洋”是我在女兒小時候,給她講過的自己胡亂編造的小故事。
2010年06月14日
憶夢
夢境不可回憶
因為遺忘遮掩了真實
而夢境是真實的嗎?
帶給我無數個人生
當我置身陽臺
手中握著工具和小小的手工
世界闃然
只剩下我
飛奔的我
旋轉的我
一次次在夢里重生——
世界啊,哪一個是真實的?
我起身
虛幻的世界嘩地浸泡過來
暴雨將至
暴雨將至,悶熱的霧氣涌向街道
這是還魂的午后。
霧氣里摻雜了汽油、煤屑和瘟疫。這是被謀殺者
最后的示威——
死去意味著一切,但并不代表
生存者不是同謀。暴雨將至
在短暫而漫長的等待中
汗水浸透了所有帶血的街道,他們來了
用下水道嘶喊,揮舞著38℃高燒的手臂
在暴雨到來之前,假裝自己仍然活著。
邁克爾·杰克遜
——the King of Pop
第一次遇見你,是在高中的宿舍里
破舊的卡帶機,傳出的不男不女的聲音
邁克爾,幸虧有更男人的女人墊底——
我傻了。這是什么在錘擊著我的心臟?
哦,米高積臣,那是失戀,是熱戀
是暴飲暴食的青春和無數個手淫的夜
第二次遇見你,是你變身狼人的夜晚
或者你變身為另一種畜生,強大的力量
出自虛構還是幻想?藝術教育了我
哦,邁克爾,我以為自己經過了啟蒙,我看見
你撫弄自己的陰部,象征主義的高潮
瞬間降臨,黑人的汗水從你的白臉滴落
當疾病占據了你,我以為我見過你三次了
黑還是白?這是一個問題,就像完整和破碎
哦,邁克爾,我是完整的,因此你破碎
道德輕易擊敗了我,也擊敗了你
某時某刻,全世界都有一顆共產主義的心
你的心呢?是黑是白?邁克爾,我忘了他是紅的
這一次,他們說,你結束了八十年代
七十年代呢?那里有我的童年,和你不相干的童年
你的童年呢?在陽臺上,私人莊園,還是高爾夫球場?
在沒人見證的時刻,你擁有了另外幾個童年
啊,杰克遜,童年杰克遜,青年杰克遜
喧嘩的你帶走了他們孤獨的裝逼年代
無非輕于泰山,無非重于鴻毛,又有幾個
又有幾個人在你解剖過的瘦弱身體上站起來,恍然記起
“哦,這個給人類獻歌的人,這個持續的慈善家
這個杰克遜家的小弟”,老邁的,老邁啊
離去的人是寂寞的,在這個加速度的世界
哦,Michael,你的離去像太空舞步一樣緩慢
唐河
走的時候,還有雷聲和幾顆雨點
到了之后,天卻晴了
先到九孔橋,拐一個小彎,就是唐河了
路旁的麥子在拔節,層層地綠著
有零星嫩黃的油菜花點綴
微涼的風搖擺著她們
芳草萋萋了河岸,水藻油油了綠波
桃花在主人院落的背后燦爛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美人兮,立其中
惡人兮,立其間
世界大同兮,醒時同交歡
賓主盡歡兮,醉后各分散
有那么一陣,我坐在河邊,聽憑無邊的春意包圍了我
我想,如果寫一篇有關這一切的隨感
新聞的寫法,做“春滿唐河”
文學點,叫“唐河的春天”吧
如果可以抒情,能不能加上一個“啊”字
叫“啊,唐河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