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五木寫這篇小評,是因為他是個有癖好有真氣的人。這種人的文字往往好讀,不會讓人心浮氣躁。這幾年覺得五木的文字少了,每次上他博客,都見在穿佛珠,偶爾寫上一首半首的。可是當我再次打開他的專欄仔細審視的時候,卻嚇了我一跳:這家伙居然寫了這么多!不過回頭想想,也另有道理,印象中五木屬于那種浪子閑漢性格的人,這樣的人不太汲汲于名利,所以閑余時間就多。在平常人眼里這種人多愛東奔西竄、呼朋引伴,把時間都浪費了,其實他卻把握了作詩的真諦:功夫在詩外。回頭看看那些絕妙雋永的詩歌,無論是白居易隨口賦出的《問劉十九》,還是張若虛“孤篇橫絕”的《春江花月夜》,都與切身的體驗與觀察有關,很少是蹲在書房里搔斷了頭發弄出來的。這種人性情率真,往往容易即興賦詩,如果剛好他精力充沛,身體耐受力強,內心敏銳,那么他的作品數量自然就會比較大,泥沙俱下,好詩多,壞詩亦多。
拿到五木第一本詩集《暴君》,以為里面多是粗礪之作,仔細讀了,卻多是傷感、孤獨、內心溫柔時候寫的文字,短詩居多,也比較注意鍛字煉句。
我希望我有無限的權力
我說,我討厭他們,讓他們在我面前消失
他們就消失了。
我說,讓他們回來吧,我原諒他們
他們沒有回來,安安靜靜的
跟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情一樣。
這算什么“暴君”,好像歷史上沒有出現過,即使是一代所謂的明主,也多是心機算盡,把臣下玩弄于股掌之間,很難容忍這樣駁自己面子的事情發生。所以詩人還是詩人,即使想做暴君也做不像。我想他之所以為詩集取這個名字,應該是明白自己作品中多性情之柔氣,少粗礪之風,以警戒自己,多注意為自己的作品注入硬朗的東西。
跟五木交流,他常愛談李白和杜甫;談起小李杜,他言辭間頗有點不以為然,這說明他內心對詩歌的標桿要求很高。他酒后談我的詩歌,希望我能寫得再粗糙些,不要學小李杜的精雕細琢,難成大器。我想,這大約也是許多他的朋友提醒他本人的話。我也不住地點頭稱贊,也很感動,真想寫出更好的詩篇,以滿足朋友們的期待。可是,仔細想來,我們往往并不能滿足朋友們的愿望。就像我一會要談五木詩歌中的“粗糙”一樣,這些話他也只能是聽聽而已,詩歌寫作甘苦自知,遇到瓶頸也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教是教不來的。這么多年來,交往了不少朋友,大家都在相互提善意的建議,希望對方能有更大的突破。有時候閑下來總結大家的建議,你會忽然發現,如果完全按照大家的勸說去寫,你就無從下筆了。原來潛意識中幾乎每個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標準來試圖創造另一個你。
不過我一直保持著自己對詩歌輕與重的看法:每個人的質地是不同的,有些人生來是竹子,有些人生來是白楊,質地不同,生長方式也有區別。如果把竹子用作大廈的棟梁,把白楊鑿空了做笛子,那就會讓人笑作傻瓜。想一想迪金森坐在小屋里大聲歌唱自己帶電的肉體會是什么感覺?可是為人為文,很多人都在削足適履,卻往往不自知。人世萬萬千千種遭際,也許只歸為數種,或悠閑或忙碌,或得意或失落,或憂世傷時或逍遙于物外,本然地表現你自己或許是最好的路徑。
“粗糙”與五木扯上更多的關系,是在他的組詩里面。把詩歌寫得“粗糙”點,大約是近十多年的一種說法,而我們先人樂道的卻多是“一字千改心始安”、“語不驚人死不休”。不過,明眼人都知道,這里的粗糙,并非是說得要降低技藝的意思,而是讓詩歌寫得更加本真、大氣,更加有靈魂和深度。這是很多讀者對這個時代詩歌寫作中的不良風氣(過于沉湎于精雕細琢,買櫝還珠,在盒子上下功夫)的一種抗議吧。讀五木《觀滄海》:
還是腳下游魚清晰可見
它們聚在一起,在礁石間、海草間
在輕輕的波浪間,脊背上有小小的光
從小處著眼,觀察細微,讀起來親切感人,也更加真實。如果他像普希金那樣去寫,可能味道就全變了。而我覺得觀滄海而賦詩,寫得最為簡潔有力的,當屬曹操無疑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區區十六個字,樸素自然,沒有大喊大叫,也沒有修飾和炫筆,但是其中境界,不是“深沉厚重”等詞語所能描繪的。它只是一下子就把你驚呆了。而這看似簡單的十六個字,沒有胸懷天地萬物的胸襟,沒有星月萬里的經驗積累,是寫不出來的。五木寫出了那一刻的五木,普希金寫出了那一刻的普希金,曹操寫出了那一刻的曹操,都是恰到好處的。另外,對微小事物的體察,對自由的向往,對宇宙規律的思索都是塵世所需要的,只有順應內心,才有可能寫出好的作品,甚至杰作。你對金戈鐵馬向往有加,恨不得馬上橫刀立馬,馳騁大漠,而大漠上的征人也許正苦不堪言,讀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傷心落淚,思念親人呢。
仔細閱讀了五木的代表性作品《書簡》和《張大郢》,不得不對五木再次刮目相看。這一方面是他有意識的自我警戒,一方面與他后來的閱讀交際,經驗積累有很大關系。親人朋友、天上地下、萬事萬物,一組《書簡》幾乎都想囊括進去,可謂小書簡里有著大世界。看《書簡》第一節,想像著朋友們喝酒的場景,由具體到虛空“大片大片的雪從虛空而來/向虛空而去”,看來五木一開筆,就把他的寫作放在時空的大背景上了。
未來不可預測,不可瞭望
作為一個不可知論者,我甚至
不太相信過去
看來五木一開始就沒打算把《書簡》寫成小情感小情調小打小鬧的事情。不過那更多是一種姿態,一種開筆時的雄心。如果他一直這樣寫下去,這書簡就沒法看了。好在他很快就會從那高飛的空中落到地面:“今天早晨你從夢中醒來/哈欠還帶著酒氣。”性情使然,想故弄玄虛,都打不開場子。再宏偉的殿堂,也離不開具體的磚石木塊,海市蜃樓只是眨眼的事情。一篇篇書簡看下來,發現五木身上有一種渾樸的東西,有一種真氣貫穿其中,從實到虛從虛到實,很多地方把握的恰到好處。諸多優秀的特點,為五木未來的寫作展開了開闊的前景。五木不少地方用詞煉句頗為用心,有些地方卻降低了標尺,落到了真正的“粗糙”。為了表達的痛快,用一些成語和套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地球的領空是真正的波瀾壯闊”等等毫無表現力的詞句。
五木喜歡杜甫,歷來詩家評價杜甫多愛用“沉郁頓挫”這個詞,很多人把杜甫誤解為天天心懷國事,天天郁悶不樂的人。其實那不是真的杜甫,我們細翻杜甫全集,就會發現他原來是那么想飲酒自在、放浪天地呀。可是時代卻處處刁難他,讓他很多時候不得開心。即便若此,真性情的他也常常是見花寫花,見水寫水,一個雨字做標題,他都能寫上十首八首。有人送他一把菜,他寫一首,有人送他一個瓜,他寫一首;看見家奴抓雞去賣,他也寫一首……按現在很多詩人的標準,他是一個最不善于沉淀的詩人,然而最不善于沉淀的詩人卻寫出了“沉郁頓挫”,讓后人高山仰止的所謂“沉重之詩”,為何?杜甫三十五歲以前很少有詩留下來,難道他沒寫嗎?可能寫得更多,卻多是他自己不上眼的東西吧。然而那一階段他給自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讀書和漫游。我們現在很多年輕的所謂詩人,才三四十歲,就急得上躥下蹦,急著改變自己的風格。本來沒有風格,何談改變?我們都知道杜甫是千古以來屈指可數的煉詞煉句的大家。我們很少能從他的詩歌里找到沒有精心錘煉的詞句,不過因為他真氣充沛,加上前期的多種積累,且善于觀察,能用本心體味萬事萬物,所以文字在他手下自成規律,少留痕跡罷了。“竹批雙耳俊,風入四蹄輕”,誰能說里面沒有比喻沒有技巧,誰又能說這不是準確細微自然天成的詩句?我想五木一談起古代詩人就把李白和杜甫放在一起,肯定是他領會了其中真正的東西。放浪天地和有所節制,也許是異曲同工的。詩寫到一定程度,下筆就會運斤成風,偏差不過鼻尖的汗珠。可是只有少數人沒有變成匠人,而成了偉大的藝術家,其中奧秘早已不是奧秘,可是想到又能做到,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雙重意味的粗糙,在五木身上都有體現,這既給他設置了障礙,也帶來了諸多可能。希望他能辨析清楚,真正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又深沉大氣,渾然天成。
五木身上還有一種優秀的品質,那就是自省和省人的能力。
我發現我所有的詩歌都在賣弄
我發現自己像個小丑,像個耍雜耍的雜技演員
在人群密集之處我賣弄
在人群稀少之處我依舊賣弄
我發現所有人都在賣弄,在炫耀
在這個大型的馬戲表演場中,沒有觀眾
這六行詩,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下詩歌的一種生存狀態,當然,任何時代都是魚目混雜的,任何時代都有一些本真而清醒的詩人在頑強地堅持著。而善于自省的詩人,哪怕偶爾偏離了航道,也會及時地糾正自己。是這些少數清醒或能夠自省的詩人,保證了一個時代詩歌的價值所在。
如果說《書簡》是五木拋出的一張大網,試圖把整個世界都網羅進去的話。那么《張大郢》則更像五木這頭有著良好胃口的大牛的牛棚,用來反芻、幻想、夢想母牛和小牛、裝神弄鬼、在周圍修造烏有的建筑,接待本地和各地來往的流牛走馬和烏有的流牛走馬等。
《張大郢》表現出了五木很強的自我更新意識和能力,還有他強大的耐力。當然,其亦詩亦文的寫作方式算不上獨創,但是就我讀到的類似不多的作品來說,五木的作品更顯得靈活自足、余味深長。我一直覺得五木的《書簡》和《張大郢》是值得反復閱讀的作品。
除了上述兩首大點的東西,五木還寫了很多短詩,或長句,或短打,烏鱉雜魚都能入詩,多能暴露五木的真性情。這幾年五木的作品見得少了,有一段看見他在搞訪談,后來看他沒事就在博客上擺弄佛珠,我想這也許是他積聚能量、開闊境界、安靜自我的另一種方式吧。2009年9月他寫了一首《燕山》,因為登高,讓他的詩歌寫作也登了一次高。
終生陪伴我的恐高癥
——多少次,我從內心的山峰一躍而下?
站在垛口旁眺望,起伏的遠山
鋪展在我的胸間,越來越遠,越來越空
我曾穿越它的腹地,在明暗交錯的隧道
傾聽鐵軌摩擦山體的聲音
……
而陽光下的事物存在太久了
過于陳舊,無論宮殿還是高墻
惟有群山永恒,惟有群山的回響永恒
群山連綿,在地下挽手
穿越浩瀚大洋,聳立在大陸的邊緣和腹地
為鯨群、磷蝦與遷徙的候鳥提供指引
……
談了這么多,其實并沒有對五木的詩歌進行多少仔細的文本分析。不過我想像我們這樣的年齡,又不是蘭波、濟慈那樣的天才,所以值得分析的作品也沒多少,只希望我們共同沉下心來,不斷地閱讀、積累、體味世界萬物,像沈從文先生說的那樣,埋下頭來默默寫上三四十年,也許真有幸能寫出一些值得反復品讀分析的文字吧。
2011年4月16日-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