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遼西三月的初春時節,在一個雨雪霏霏的午后,在聆聽著窗外雨和雪交織后擦出的奇妙聲響中,讀著娜仁琪琪格的詩歌近作。在她如雨絲般柔韌,如雪花般晶瑩的詩歌中,一個時而親切時而遼遠的世界在我的眼前涌動著。我看見了,遠在千里之外,“大雪將整個北京城/描摹進一幅畫中”的靜穆(《雪》);我聽見了,“人間四月天”那“青蛙的叫聲”,連同那“水流敲擊石子的/音響 然后就是轟隆之聲——”(《晨光》);我感受到了,“一個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的人”,“一個在塵俗中忙碌的人”的那份揮之難去的沉重(《在那遙遠的年代里》);我回味著,“黑生長白灰中長出亮/荒蕪生長綠 貧瘠長出豐盈/冷滋生暖”的驚奇與喜悅(《許愿樹下》)。
對于詩人,我曾有過粗淺的“兩分法”,即:“我——外我”型,“我——內我”型。在緊緊圍繞詩人之“我”的核心中,“外我”型的人是一群流浪的人,他們背負著命運的十字架,在遼闊的天宇下,在茫茫的人海中,他們用頑強的意志、洶涌的激情支撐著自己,他們用滴血的雙足走著生存的臺階,他們執著地尋找著人類精神世界的頂峰,渴望在峰頂中涅槃;他們相信,人類的苦難就是詩人自己的苦難,他們對周圍的世界有著清醒的文化哲學意義上的把握,他們的精神領空是由內向外延伸的、擴張的、深邃的;比如美國詩人艾略特,中國詩人北島、昌耀。而“內我”型詩人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從生活的前沿退下來,后退,再后退,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剩下一間小屋,他們的心遠離都市的繁華,遠離匆匆的人流;他們面對日子的方格,獨守一方自由的空間,讓那一份憂傷一份超然回歸內心,通過深入的內省來體悟個體的存在,他們是敏銳的詩的捕捉者,他們的心靈歷程是向內轉的、聚集的、收斂的;比如美國詩人狄金森,中國詩人翟永明、海男。
在我看來,當下中國的許多詩人,除了上述兩種類型的詩歌寫作之外,還有一部分詩人在嘗試著打通“內與外”阻隔的詩歌寫作,他們對“內與外合一”的詩的整體感要求是自覺的,他們不僅要求詩的“第一次見面”的沖擊力與震撼,也在試圖創作出“瞬間即永恒”的獨一無二的詩歌精品,每一個優秀的詩人都渴望創作并完成屬于自己也屬于讀者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詩)。讀娜仁琪琪格的這一組詩歌近作,我覺得她在繼續著她——“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獲取材料,善于發現那些被我們忽略的人和事,在詩歌中向我們的心靈深處敞開了被遮蔽的東西,并散發出懷愛和憐憫的人性之光”(蘭坡語)的優長的同時,她在完成著“靈機一動”的“當下呈現”,比如《還給》一詩:
把小青蛙的叫聲 還給了青蛙
把我還給了我
我是一只鳥兒么回歸了山林
我是一滴水珠么回歸了河流
我是一抹綠色么回歸了青草
我是一顆小星星么回到了天上
多好啊拒馬河還有那些連綿的群山
它們能做到這些
把青山還給了青山
把綠草還給了綠草
把鳥鳴還給了鳥鳴
把風還給了風
把簡單還給了簡單
這是一首短小之詩,但卻不是一首“簡單”之詩。在我看來,這是一首“頓悟”式的空靈之詩,看似信筆寫來,但詩人內在生命的靈性是澄明的,詩人道出的不是什么“天機”,而是一顆詩心的返璞歸真的質樸傾訴。讀《還給》這樣的詩,讓我想到了“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讓我想到了“萬類霜天競自由”。《還給》是一面鏡子,讓人看到了人性的貪欲而疊加的層層負擔。外面世界的蛙聲、水珠、鳥鳴、星星,在詩人“點石成金”的拿捏中,完成了一首詩的外部與內部的融合,并且把《還給》一詩的文本從詩的本真意義上還給了讀者。
身為一名馬背上的民族的后之來者,娜仁琪琪格在她的詩中秉承了“天蒼蒼野茫茫”的壯闊,在習慣了漂泊與遷徙的天性因子中,使她對自然界的萬物存著天生的熟悉與敏感。在娜仁琪琪格的詩中,大自然中的自然萬物,也成了她得心應手的詩之元素:草原、群山、河流、小花、小鳥、小螢火蟲。在聆聽自然的天籟中,一片生機在盎然中綻放:“草在綠著一天盛過一天/花兒紅的紅 黃的黃紫的紫/藍的藍 那些沒有來到塵世的/她們正趕在路上”(《身體中的梨花》);在凝視萬物的變遷中,敬畏與感恩蘊藏其間:“我要像云潺一樣 流出骨子里的水/飄逸 柔軟 行十萬里的山河與長空/我抬頭或低首 是微笑 是祝福/是軟盈盈的小草 明亮亮的花”(《登白云山》)。詩人在她看似天馬行空的揮灑中,讓我讀出的是智者阿姜查所言的成竹在胸的達觀:“所有事物的生滅,整個世界不斷變化的現象,事實上都只是‘那樣’而已。當真正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們才能在自己的世界中獲得平和。”而此時的平和,不是枯寂,而是一種詩人靈性覺醒的狀態——也是詩人與她的詩互相激活的狀態:
我們的生命就是源頭就是活水
這個冬天是水引出了水是光亮引出了光亮
從魯院到小月河整個冬天都燃起了
火焰溫暖是可以傳遞的
簡單是可以傳遞的笑聲是可以傳遞的
美是可以傳遞的
——《小月河的午后》
世界是互相關聯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詩人的價值卻在于,他們是溫暖的傳遞者,是美的創造者,是人性的尊嚴之光的燃燒者。詩人在壓低著一己傷痛的呻吟,她要用“源頭活水”的純凈,滋潤她身邊的泥土,映照她頭上的天空。而這一切,不僅是詩人存在的理由,也是詩人的高貴之所在。
人在尋找著屬于自己的生命節奏,詩人在用她筆下的詩行進行生命的呼吸,而對輕重緩急的控制,也是對詩人創造力的考驗。讀娜仁琪琪格的詩,讓我想到了蒙古長調的遼闊與悠長,讀著她帶著生命質感的音符般的詩句,會讓人產生一種沉入其中的感動與認同:“該來時自然來該走時自然走/你有你的八千里平川我有我的九萬里河山/呵呵就是這樣”(《我有我的九萬里河山》)。
我相信,一個懂得了“活在當下”的人,她會擁有一個屬于她自己的“九萬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