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當代詩歌生態曾經因為長期的國家主流話語對文人結社的禁忌,而導致了詩歌群落和流派的缺失,并使得詩歌生態惡性循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詩歌群落的出現遲至1960年代末期才作為“地下”狀態出現。基于此,從詩歌群落視域考察當代先鋒詩歌征候和文學場域的研究從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逐漸浮出歷史地表,并在此后的新詩史敘事和現代主義詩歌美學圭臬熱潮中成為“顯學”和優勢性的“知識”。尤其是對“白洋淀詩群”的經典化敘事成為當代詩歌的一個常識性指標和必備功課。據此,白洋淀也成為最激動人心的詩歌圣地和制造詩人傳奇和英雄故事的居所。然而目前關于“文革”時期的地下沙龍和詩歌群落的研究,呈現為毫無創見的復述窘境。而深入白洋淀詩群出現的歷史動因以及從詩人心態、地緣政治和文化地理的綜合視域予以考察的研究,則仍處于歷史性的空白之中。本期推出的文章則試圖在較為寬廣的視域從地緣政治和文化地理的“北方”場域考察“白洋淀詩群”和“新保定詩群”的歷史譜系關聯和各自的“現實”境遇及詩學差異。
——霍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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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隨著不斷的出游和對地理版圖上中國城市和鄉村的認識,我對詩歌地理學越來越發生興趣。當年的保羅·克魯曾在游記《騎著鐵公雞——坐火車穿越中國》中描述了從廣州、上海到哈爾濱、新疆的“南北”見聞,而我想考察中國當代漢語詩歌的“空間”結構以及人文視角下的“地理”圖景可能更為重要。政治地理學意義上的“體國經野”(《周禮》),也即行政區域等級劃分也顯現出不同的地貌、氣候、居民、建筑以及人文環境的巨大差異和層出不窮的層級的多樣性特征,而對于有68條總長超過六萬公里的陸地省界和41萬多公里縣界的中國而言,我們不能不發出地大物博的感嘆,而感嘆背后是這些難以計數的界碑背后的生活方式、屬地性格和人文界限的諸多差異性。在20世紀中國詩歌地理版圖上的“北方”詩歌似乎一直被江浙一帶的“南方”詩人所覆蓋,也似乎只有在60到80年代以北京為主體的“北方”詩歌才顯現出了它的“中心”位置。說到河北尤其說到保定詩歌,它一度在特殊的政治年代因顯豁的地緣政治而形成了本土詩人的政治質素和文學品性,這都使得其中一些詩人的詩歌寫作和詩歌行動都同樣充滿了不無顯豁的政治情結和運動心理。一說到河北文學似乎人們立刻就會想到的詞是“主流”、“傳統”、“中規中矩”、“保守”、“四平八穩”,似乎作為京畿文化的河北一直都與“先鋒”、“另類”、“創設”無緣。而說到對保定文學的印象,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早年的“荷花淀派”和1990年代以來聲名顯赫的“白洋淀詩群”。但是我們可能忽略了盡管這兩個經典的文學形象的發生地都在保定,但是其寫作主體卻大體由來自北京、天津等地的“外省”詩人和作家構成。在此背景下,作為本土性的保定文學更多是經典紅色革命小說的歷史,而詩歌寫作卻在一個時期內一直處于若有若無的邊緣境地和尷尬處境。那么在此語境下期待出現本土性的詩歌寫作群落顯然并不實際,所以直至2009年左右“新保定詩群”作為命名和現象才得以浮出歷史地表。而此前的這些詩人個體的寫作準備期、黑暗期和海底冰封般的創生期顯然更值得關注和敬畏。在2010年10月剛剛出版的《新保定詩群作品選2010》的封底我注意到了這樣一句話:“建國以來,繼‘荷花淀派’、‘白洋淀詩群’之后,文學重鎮保定出現第一個本土詩人群落。”我想這些保定本土青年詩人的集體焦慮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這也是長期的因地緣政治被壓抑的本土詩歌的必然表現。因為曾經的“白洋淀詩群”在帶給文學史敘述的激動和反復被經典化的同時,保定本土的詩歌寫作卻受到了巨大的影響的焦慮和一個時期的集體失語。當然我也有一個小小的擔心,就是“新保定詩群”這個概念可能會受到一些研究者的質疑,因為追“新”逐“后”已然成為了當代詩歌批評家和詩人們的特色發明。但是我想這并非問題的關鍵所在,關鍵在于保定這些本土青年詩人寫作群體是否給我們提供了新的詩歌質素和盡可能遼闊的詩歌寫作前景。與此同時在我看來“新保定詩群”已經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地域性寫作群體,因為在這些詩人的詩歌寫作中我看到他們承載了歷史與現實的如此艱難的摩擦和壓抑。他們既有共同的“本土性”又有著巨大的不可消弭的寫作的個體主體性和差異性。這恰恰印證了新世紀以來詩歌寫作新的難度以及可能,所以讓我來總結“新保定詩群”的詩歌寫作征候顯然是困難的,甚至還有些不切實際。我想這種兼具本土性但更具差異性的詩歌寫作群體更為重要。那么當有詩人和研究者甚至媒體再對“新保定詩群”這個命名或質疑或批評或不屑一顧時,我想他們能做的和必須做的就是要尊重保定詩歌的歷史和現實。他們應該從這些青年詩人的每一行詩讀起,因為這些詩人的寫作事實已經存在了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我想這些或滾燙或清冷的文字已經以無可辯白的事實呈現給我們詩壇一個獨特的寫作事實和一個詩群的不可避免的矗立,甚至我們可以預期隨著時間的推移“新保定詩群”不會是一個本土性的文學說辭和短暫、松散的寫作現象,而會成為一種詩歌高度和靈魂高度的雙重“崛起”。
然而這一切的到來,“新保定詩群”的出現卻是經歷了我們不曾想象到的艱難的歷史情勢、文學傳統和地緣政治的強大壓抑和“影響的焦慮”。顯然認識這一群體的詩歌寫作的“前史”階段非常重要。
被壓抑和喚醒的“本土”詩歌
面對保定,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戰火深處這片冀中大地上的城市和村莊,尤其是保定古城留存的歷史遺韻以及在不經意間顯現的文化底色。然而人們更多的還是想到了那片特殊的水域——白洋淀。白洋淀古稱“祖澤”,位于河北省中部保定正東八十里左右的安新縣境內,距離北京300華里。白洋淀是海河平原上最大的湖泊,現在屬于北方濕地自然保護區。如果說京、津、保(定)這一三角區域是荷花淀派成長的沃土,作為華北明珠的安新境內的白洋淀水鄉則可視為荷花淀派文學獲得靈性的象征性源泉。同樣這塊土地也孕育和滋養了充滿現代性特質的白洋淀詩群。作為距離北京最近的水鄉,白洋淀的濕地文化、京畿文化和鄉野風貌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知識青年的時代壓抑,激發了這些青年人對現代文明的眷戀與追求。據此,我們發現了一個不愿被看到的悖論。那些“外來”的詩人和作家曾經在特殊的年代在這里被激起了巨大的生命激情、文學熱情和無不超拔的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尤其是因為“白洋淀詩群”的出現使得白洋淀成了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場域中最為動人、美麗、傳奇的“圣地”。盡管這些來自北京的年輕人在這里僅僅呆了幾年的時間,但就是這短短的時日卻成就了后來長久的文學史記憶甚至成就了傳奇性的詩歌故事和詩人英雄。
我記起多年前一個插隊白洋淀的女知青的一段話:
塵封的記憶就是從這里開始。從這片凝固的湖水開始。顏料的色澤已被流逝的時光作舊:在黑藍色的天空與黑藍色的湖水之間,月光劃開一條小路,把記憶引向幽暗的深淵。這是關于我們自己的,關于個人的記憶。
“文革”之前在北京即已出現了圈子性的地下性質的詩歌圈子和文藝沙龍,以至后來張郎郎和郭世英成了被廣為傳頌的詩歌“英雄”和最早的思想“啟蒙者”之一。相比照而言,南方的類似的詩歌組織和圈子的影響就處于某種忽略之中。一定程度上“文革”時產生的白洋淀詩群獨領風騷并成為北方詩歌的絕好象征。在眾多的具有群落性質的詩歌寫作中,為什么單單是白洋淀詩群成為了當今新詩史敘述中一個繞不過去的“經典”?我們不能不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文革”時期的地下詩歌寫作群體,如貴州詩人群、上海詩人群、福建詩歌人、內蒙詩人群等之所以沒有獲得像白洋淀詩群這樣受到文學史如此的青睞當然與這些詩群的寫作成就和被挖掘的程度有關,也不能不說與朦朧詩的關系的親疏遠近有關。著名歷史學家雷海宗曾經在《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中將淝水之戰看作是南方文化主導中國的開始。確實在此后漫長的歷史時期內南方文化一直在主導性的位置上俯瞰北方。而在二十世紀中國詩歌地理版圖上的北方詩歌似乎一直被江浙一帶的南方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