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景
奶奶在樹下默默垂淚。
她的孤獨
多像一棵老芒果樹
枝葉稀疏,今年甚至忘了掛果。
當年植樹的爺爺
終于不再數年輪,一年一度膨脹的果實
已經徹底耗盡他的光陰——
深知虧欠土地太多,最后
他轉身化作了泥土。
而不事開花的夏天,整整一季,都在墻頭屋角
結濃蔭。樹冠變成了漏刻:
金幣撒滿一地,像一些锃亮的記憶
是什么磨損在思念里?
如今,奶奶不再去清掃落葉了,任由葉子
在秋風中翻牌、重洗……
她清楚,就算落葉再多,也無法蓋住陰霾。
如果秋天更深一些
木葉褪盡,樹底下的影子就會散去
但沒有陽光的冬天
我們不就是活在,一個更大的陰影底下?
她寧愿活在記憶的陰翳里。
她寧愿,被木瓜的數量纏繞,一遍又一遍
看著那些密閉器皿
將虛妄的光陰吸聚:一點點腫脹、膨大,呈現
飽滿的弧線。
作為爺爺豐收的一部分,那些果實
一直懸掛在奶奶的大腦間
縱然整個秋天過去,她仍然無視于現實的
幻變與空無——
那是一棵,枝頭空裸的木瓜樹。
故園
父親再次返回了深圳。
他的身后
空出一個播種期。
荒草正一畝一畝地,蔓上春天的眉宇
像施過綠色的化肥。
我無法阻止父親的轉身
如同無力,將他腰椎間的病痛徹底驅除
面對故鄉的月色,我唯有選擇
緘默的烏云。
在那個不需要月光的城市
父親用孱弱的汗水
澆灌人生最后的尊嚴,他只想找到
不屈的證詞:“再老的荔枝樹,都會開花!”
而我多想他攤開故園,在謠曲里劈柴,喂雞
精心伺弄爺爺、奶奶的晚景
外面的風雨,畢竟只為年輕人而奏鳴。
但父親的執拗,最終成全了
深圳的懷柔
使父子倆,成為一對散失的兄弟。+nKSxeSghDe1mYTI+JS74w==
而被兩個身影背離的故園
如今再也無從返回——
就在那年,爺爺離世,留下一個巨大的缺口
像永遠填補不了的月亮:
那個不再完整的家園,原來就是
回不去的故園。
海邊的告別
潮水在記憶里陡漲。
海風腥咸,將海岸吹彎,弧度
繃緊了力,如同一張漁網
圍攏著風景——
哦暮色,捕獲了什么?
漫步海邊,在兩棵海芒果樹之間
我們丈量晚景的稀落
扔向遠處的海芒果,驗應命運的顛簸
而草籽粘滿褲管
它們要到遠方去,才能體會漂泊的辛酸?
“必須留心腳下!”
鱟藤暗地里使壞,絆你一個踉蹌
然而它的花朵極美:
紫色,嘟著喇叭,播放大海藍色的聲音。
那些提醒
來自于爺爺。他悄悄
跟上我們,制造旁逸斜出的驚喜
而沿途絢爛的野花,是老人
授意的饋贈。
作為時光預言家
爺爺心里澄明:有一種離別
將要成為訣別。
但那時,我們忙于提取風景中的
歡趣,而疏忽了回應……
海水再度漫上記憶的堤岸,我們
愧疚于那次告別,在海邊
它再也無法完成。
播種期
布谷的鳴腔里,藏著
一個時令表。
數萬只雨水的
昆蟲,忙碌了一整夜
把水光和云影
搬至田野:那兒,將要盛開一個播種期。
燕子疾飛在農事詩的
明媚里,弧線
糾纏春光
而高壓線,拉直謠曲的繚繞,于抒情的
尾部,飆上云霄。
哦,春日多么需要
一副攢足了勁的歌喉——
用力催開花朵,讓田野
在犁浪中翻身。
村莊的力氣,有時蓄在種子里,牛鞭上
有時,也蓄在墓地的
青草間:它們鋪滿了爺爺的墳塋!
在繁盛的播種期
沒有什么因為消失而缺席
也沒有什么
因為詩人的吟唱而變得
凝重或輕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