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

　　林林是大院里公認的調皮孩子，但母親拿他當個寶。他是獨苗。上世紀70年代生活條件差，林林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工資有限，卻舍得在林林身上花錢。別人家的孩子一年能穿身好衣服就不錯了，林林卻春夏秋冬換著季都有新衣裳。盡管價錢很便宜，但對孩子來說也是很奢侈了。再說吃的，別人家的孩子多，有點好東西搶著吃，還分不了幾口。林林家有好東西先盡著他吃，不愿吃了父母才嘗個鮮。小的時候林林的玩具最多，什么小汽車、積木、跳棋、水槍了，應有盡有。這讓別的孩子羨慕死了。
　　但林林身在福中不知福，都上初一了還調皮得很。今天給東家打碎玻璃，明天給西家堵住了鎖眼，要不就打破同學的鼻子，揪紅了別人的耳朵。這且不說，林林學習也稀松，老師三天兩頭約家長到學校面談。害得父母都不敢接老師寫的紙條。
　　鄰居看著林林如此惹父母傷心，看不下去，就數落他。開始林林光聽不吱聲，說多了就捂著耳朵直搖頭。再說厲害了干脆跑了。鄰居們都說這孩子是沒治了!
　　但有一個人林林從不背味，這就是住在大門口的劉老爺。
　　劉老爺老伴很早就病故了，一雙兒女都在外地工作。本來女兒和兒子想接他去跟自己住，但劉老爺不答應，非要住在大院里。
　　劉老爺也吃過林林的苦頭。大院的地面是泥土壓成的，到了下大雨時就會變得黏黏糊糊，出門總是帶一腳爛泥。劉老爺兒子回家看望老父親時，專門找人把門前用水泥砌上了一層坎，這樣出門時可以站在坎上不至于黏上泥。那時水泥質量不像現在，一見風就能挺住，差不多要一晚上才能干透。坎砌好后，劉老爺擔心被人踩壞，特意用木頭圍了起來，還用廢紙殼寫了幾個字提醒鄰居。第二天劉老爺一開門發現，坎上嵌進去三個很深的鞋印子，一看就知道是故意踏進去的。劉老爺還沒發話，鄰居們也發現了這三個鞋印子，紛紛嚷了起來：這是哪個缺德的干的，這不是故意使壞嗎?有人仔細看了看鞋印說：好辦，這明顯是孩子的鞋碼，看看鞋底花紋就能找出罪魁禍首。
　　很快幾個男孩子被從家里喊了出來，一看鞋底都對不起來。林林呢?應該讓林林出來對對。許多人異口同聲地說。劉老爺說不必了不必了，真是孩子干的就干了吧。不懂事嘛!還是有人把林林喊了出來。什么事啊，這么喊我?林林一頭霧水似地問。抬起你的腳來。一個比林林大的孩子指著林林的腳說。林林問：抬腳干什么?我不抬。不抬也要抬。大孩子抱住林林用力想把他的腳抬起來。林林用力反抗著大聲嚷道：你欺負人，我告你爸去!劉老爺擺擺手說：別抬了別抬了。有這幾個鞋印也挺好看的，起碼告訴人家這里是可以走的。
　　抬就抬，怕什么!林林一聽劉老爺的話反而把腳抬了起來。眾人一看，平底，根本沒有花紋。
　　幾個鄰居面面相覷，不再放聲。林林趾高氣昂地走了。
　　過了幾天林林的母親在院里給林林刷鞋，一邊刷一邊嘟嚷：林林爸，林林那雙回力球鞋放哪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了呢?林林爸在屋里回話：誰知道那小兔崽子丟哪去了?前兩天我還看他穿來著。等他瘋夠了回來問他吧。
　　不一會林林回來了，母親問他鞋的事。林林一聽先是一愣，然后小聲說：借我同學了。你小子有還是怎的，自己不穿了?怎么隨隨便便就借人，要回來去，要不回來別進家門。林林爸一聽冒火了。
　　林林答應著趕緊又溜出大院。
　　晚上林林挺晚沒回來，父母急了，一趟趟到門口張望。兩個人甚至互相埋怨著不該讓林林去同學家要鞋。
　　林林剛走進大門口，突然劉老爺喊他。林林嚇了一跳，本來還想說什么，但看到劉老爺手里拎的鞋子，馬上變得啞巴了。
　　拿著吧。挺好的鞋子，丟掉怪可惜的，我都刷過了。劉老爺把鞋塞進林林的手里。林林正不知所措時，家門開了。
　　哎呀，小祖宗終于回來了!母親驚喜地叫著。林林一句話沒說跟著母親走進家，臨關門時他回頭看了看正在朝他擺手的劉老爺。
　　林林第一次主動走進劉老爺的家門，是借故送報紙。本來郵遞員會親自把報紙送進門的，但林林提前堵在大門口說把劉老爺的報紙給他吧，他給劉老爺送去。
　　劉老爺說進來坐坐吧，隨便坐。
　　林林有些扭捏地坐在木椅上，然后低著頭看手指。
　　吃糖吧。劉老爺把一碟糖放在林林面前。說實話林林很想吃，但今天沒心情。他沉默了一會說：謝謝您劉老爺。
　　劉老爺問：謝我什么?林林有些驚訝地抬起頭：鞋，鞋的事啊!你不都知道是我干的了嗎?
　　知道是知道，但你承認了就別感謝了。孩子嘛，誰還沒個調皮的時候。告訴你我小時候也調皮。知道嗎，我曾把家里的鐘表給卸開了，把鄰居家雞窩里的雞給放跑了，還把姐姐的毛線手套給拆了。
　　你爸媽不打你嗎?林林一聽來興趣了。打啊，打得生疼，但以后我不再這樣了。爸媽原諒了我。
　　我爸媽不原諒我。林林嘆著氣說。
　　為什么?劉老爺問。他們說我沒治了。林林又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你總是做傻事。今天一個，明天一個。所以他們說你沒治了。如果你改了，不再做了，看他們再說你不?咱們定個協議，鞋的事我不對任何人說，但從今天開始，你不再做傻事。半年后如果他們還說你沒治了，我去找他們理論，行不?劉老爺很認真地說。
　　林林眨著眼，既沒答應，但也沒反對。
　　有一段時間林林父母沒被老師找了，也沒有林林闖禍的消息傳來。家里人都感到奇怪，他爸甚至在院里大聲嚷著說這太陽咋從西邊出來了?
　　話音未落幾天，突然一天傍晚街道居委會主任領著兩個民警來到大院，直奔林林家。
　　警察出現肯定是大事，鄰居們緊張又好奇地圍在大門口議論著。
　　看來林林又闖大禍了，這回搞不好要進“局子”了。你們沒看見，那倆警察的臉色，繃得緊緊的。一鄰居小聲說。
　　是啊，不是大事派出所的人是不會親自上門的，頂多到學校去反映反映情況。現在好，直接堵門上了。哎，這兩口子也怪倒霉的，怎么攤上這么個惹是生非的孩子啊!也有鄰居為林林的父母鳴冤。
　　劉老爺也在人群里，他擺擺手說：事情沒搞清楚先別下結論。咱等等看。
　　警察出來了，林林父母跟在后面臉色非常難看，邊送邊問：我們還能做些什么?警察回過頭來說：先等消息吧，一旦有進展我們會盡快通知。
　　警察匆匆走了。鄰居們看著一臉愁容的林林父母想問個究竟，但又無法開口。只好眼睜睜看著兩口子進了屋。一會兒屋里傳出林林媽的哭聲。鄰居們無奈地嘆著氣搖著頭。
　　一連幾天過去了，既不見林林的面，也很少見林林父母出門。鄰居們鐵定認準了：林林真出事了。
　　又過了兩天警察又來了，進了林林家門不長時間，林林媽抱著一些衣服跟警察走了。鄰居們的臉色也隨之緊張起來：看來是往“局子”里送的。
　　晚上林林爸也被警察領走了。院里的緊張空氣更是加劇。
　　更讓鄰居們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劉老爺也被居委會主任和警察陪著乘車走了。院里頓時亂了，猜測五花八門，層出不窮。有人甚至聯系到劉老爺曾在洋行干過的經歷，推測得更玄乎。
　　當天下午劉老爺回來了，一進大院，鄰居們先是一愣，接著圍了上來。沒人問發生了什么事，但眼神里明顯表露，大家急切盼望弄清事由。
　　劉老爺的眼圈紅了，只說了句：真不該讓孩子受這樣的罪啊!就哽咽了。
　　哎，誰讓林林這孩子盡闖禍呢!老老實實怎么會去蹲大牢呢?咎由自取啊!有人勸慰劉老爺。
　　說的什么話啊!什么蹲大牢，誰蹲大牢?你們怎么這么看林林啊?這次沒有他，要出大事的!
　　這回該鄰居們莫名其妙了。
　　原來林林學校挖干道，遇到堅硬的巖石。按規定學校是不能搞爆破的，但學校為了完成任務，就聯系弄來一些雷管炸藥存放在總務處里，準備邀請專門施工人員擇日爆破。這事不知怎么讓一些學生知道了。有人傳言雷管可以到海里河里炸魚，還有的說可以賣給炸魚的人。三傳兩傳，真有人動歪心思了。也巧這事讓林林一個很要好的同學知道了，悄悄告訴了林林。林林一聽這是大事，說應該報告老師。但那同學說報告老師頂多表揚一下，如果當場抓住那些人說不定能當英雄呢!同學的話觸動了林林，正合他意。于是兩人一拍即合。經過兩天守候，那伙人真的出現了。當他們從總務處抱著一個木箱走出來時，林林和同學突然跳出來攔住他們。林林以為只要大喊一聲那些人就會乖乖投降，不料話還沒喊出就被打倒了，再要喊，嘴被堵住了。接著一陣暴打。只打得滿臉是血，渾身是傷，就差點死過去。
　　等人發現林林時，那伙人已經挾持同學跑了。林林被送進醫院。因為雷管丟失，警察很快介入了。警察不相信林林的話。到學校了解老師，老師把林林調皮搗蛋的表現一說，更讓警察懷疑。于是警察一方面通知家長，一方面要求在真相弄清前保4x6wZHh0Q8VV2Xfajp1Wk65OAv0mXcM+tJDItgi3NEc=密。后來多方偵查，終于在附近的一個縣里找到了那些四處躲藏的“真兇”。真相大白。此時警察才正式通知林林的父母去醫院看望正在治療的林林。
　　洗清冤屈后，林林提出要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劉老爺。他拉著劉老爺的手不放，眼睛盯著劉老爺直看。周圍的人不知道何意，還以為林林腦子受了刺激了。只有劉老爺明白，林林是在告訴他自己兌現了承諾。
　　林林重新回到大院，鄰居們用另一種眼光去看他。恍若隔世，完全變了。
　　初中畢業后林林參了軍。那也是劉老爺幫著參謀的。劉老爺說林林確實不是學習的料，應該順應自己的長處走，否則真就荒廢了自己。
　　林林在部隊一直干到副營職，上世紀80年代末轉業，在一家工廠當保衛科長，前幾年退休，現在還義務幫著社區負責治安。劉老爺早就過世了，火化前林林專門從部隊請假回來送行。林林媽說，林林跟劉老爺有緣。此話大院的人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