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名家肖復興

【導引】

肖復興，北京人，曾任《小說選刊》副主編，現(xiàn)任《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近著有《肖復興自選集》3卷，《肖復興散文》藝術卷、情感卷等，還有《音樂筆記》《聆聽與吟唱》《紙的生命》等。《音樂筆記》獲首屆冰心散文獎。

肖復興的作品樸實無華，向人們講述著一個個看上去頗為平常的故事，卻寫出了他對生活的獨到見解。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涉獵范圍很廣，有關于風土人情、自然環(huán)境及音樂藝術的記敘作品，文筆細膩，意味雋永。

【一號美文】

擁你入睡

兒子上初一以后，忽然一下子長大了。換內(nèi)褲，要躲在被子里換；洗澡，再也不用媽媽幫助洗，連我?guī)退甏旰蟊扯疾挥昧恕?/p>

我知道，兒子長大了，像日子一樣無可奈何地長大了。原來擁有的天然的肌膚之親和無所顧忌的親昵，都被兒子這長大拉開了距離，變得有些羞澀了。任何事物都得有一些失去，才有一些得到吧？有一天下午，兒子復習功課，累了，躺在我的床上看電視。實在是太累，剛看了一會兒眼皮就打架了。他忽然翻了一個身，倚在我的懷里，讓我摟著他睡上一覺，迷迷糊糊中囑咐我一句：“一小時后叫我，我還得復習呢!”

我有些受寵若驚。許久，許久，兒子沒有這種親昵的動作了。以前，就是一早睡醒了，他還要光著小屁股鉆進你的被窩里，和你膩乎膩乎；現(xiàn)在，讓你摟著他像摟著只小貓一樣入睡，簡直類似天方夜譚了。

莫非懵懵懂懂中，睡意朦朧中，兒子一下失去了現(xiàn)實，跌進了逝去的童年，記憶深處掀起了清新動人的一角，讓他情不由己地如拾蘑菇一樣拾起他現(xiàn)在并不想拒絕的往日溫馨？兒子確實像小貓一樣睡在我的懷里：均勻地呼吸，胸脯和鼻翼輕輕起伏著，像春天小河里升起又降落的暖洋洋的氣泡兒。

我想起他小時候，媽媽上班，家又擁擠，他在一邊玩，我在一邊寫東西。玩著玩膩了，他要喊：“爸爸，你什么時候?qū)懲暄剑颗阄彝嫱娌恍袉幔俊蔽艺f：“快啦!快啦!”卻永遠快不了，心和筆被拽走得遠遠的。他等不及了，就跑過來跳在我的懷里帶著幾分央求的口吻說：“爸爸！我不搗亂，我就坐這兒看你寫，行嗎？”我怎么能說不行？已經(jīng)把兒子孤零零地拋到一邊寂寞了那么長時光！我摟著他，騰出一只手接著寫。

那時候，好多東西都是這樣摟著兒子寫出來的。他給我安詳，給我親情，給我靈感。他一點兒也不鬧，一句話也不講，就那么安安靜靜倚在我的懷里，像落在我身上的一只小鳥，看我寫，仿佛看懂了我寫的那些或哭或笑或哭笑交加的故事。有好幾次，他倚在我的懷里睡著了，睡得那么香，那么甜，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以后我常常想起那段艱辛卻溫馨的寫作日子，想起兒子倚在我懷中小鳥一樣靜謐睡著的情景。我覺得我的那些東西里有兒子的影子、呼吸，甚至睡著之后做的那些個燦若星辰的夢境……

如今，他倚在我的懷里睡得那么香甜，恬靜。我的胳膊被他枕麻了，我不敢動，我怕弄醒他，我知道這樣的機會不會很多甚至不會再有，我要珍惜。我格外小心翼翼地擁著他，像擁著一片又輕又軟又薄又透明的羽毛，生怕稍稍一失手，羽毛就會裊裊飛去……

我禁不住望望兒子，他睡得那么沉穩(wěn)，沒有夢話。我不知他在睡夢中此刻是不是在呼喚著我，我卻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擁他入睡的再不是我，而在他的睡夢中更會“呼喚一個陌生的年輕的名字”。親愛的兒子，那將如詩人所寫的，是爸爸的期待，爸爸的期待是驚喜又是憂傷。哦，我親愛的兒子，你懂嗎？此刻的睡夢中，你夢見爸爸這一份溫馨而矛盾的心思了嗎？

（選自《恩澤》，有刪改）

賞析

讀著《擁你入睡》，我們一同走進了一位父親的心靈世界。兒子要父親摟著睡，這樣的細節(jié)幾十個字也能講得清楚，但作者卻由此生發(fā)出許多感慨。作者用凝聚在筆端的這種感染力將日常小事寫得如此細膩又生動。人活著就是為了兩件事，一件是愛，一件是希望。在今后的人生之路上，當我們背負責任、懷揣夢想前行時，別忘了背后那充滿“愛”與“希望”的目光，記得常回家看看，回家談談，回家笑笑，因為我們對家的依戀是父母最大的幸福。

【二號美文】

在物質(zhì)主義泛濫的時代，

生活詩意何處尋？

在一個日益物化的社會里，人們的需求變得實際，實用而實惠——我稱之為“三實”主義。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慣性生活之中，唯有藝術能夠與這樣的生活拉開距離；而在藝術中最不帶功利色彩的，我以為除了音樂，就是詩了。

因為它們具有最為純正的浪漫主義，能夠和心靈相通相融，讓我們在喧囂嘈雜的現(xiàn)實中放松和喘息，讓我們的心靈有所依托或棲息。尤其是我國作為一個具有詩的傳統(tǒng)的國度，只要識字，便都會和唐詩宋詞沾一點瓜葛，擁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種傳統(tǒng)代代傳承，應該融化在我們的思維、心理和血液里。

可惜，嚴峻的現(xiàn)實生活中，在我所說的“三實”主義的磨礪下，詩的傳統(tǒng)正在日趨衰竭，淪為兒童背誦的一種游戲或考試的填空題目；這樣曾經(jīng)彌漫在我們四周的詩意傳統(tǒng)正在銷蝕，被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式的千篇一律的程式化和奢華的方式所置換。特別是在商品社會的巨大的威力面前，物質(zhì)至上甚囂塵上，縱使李白杜甫也抵擋不住迪奧或奧迪的誘惑，詩意成為了遙遠的唐宋時代的回憶，對詩意的向往和追求，正在被爭奪李杜故居的商業(yè)大潮所沖刷。在這樣強大現(xiàn)實的擠壓和沖擊下，詩意變得脆弱，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按說在文化的領域里，詩意應該是春鶯暖樹一般最適合相互依存的地方了，但是，如同雀占鳩巢一般，在文化的一方天地里，往往是詩意最容易失守之地，而拱手讓位給了他者。在商業(yè)和政治的雙重魅惑下，趨俗或媚上，以及票房和獲獎的利益驅(qū)動，成為一架四輪馬車，載我們和曾經(jīng)擁有的詩意漸行漸遠。看看我們的文藝演出、我們的電視節(jié)目，特別是我們的春節(jié)晚會上，還剩下多少詩意可以追隨并能夠遙想唐音宋韻？詩意，往往成為涂抹在我們臉上遮掩雀斑的粉底霜，成為贏得票房大把大把賺錢的一種說辭或植入廣告而已。

記得唐納德·杰·格勞特和克勞德·帕利斯卡在他們合著的《西方音樂史》中曾經(jīng)說過，音樂“幾乎完全超脫具體的物質(zhì)世界，正因為如此而超塵脫俗”。這樣的話，我以為也是詩所具有的特性和品質(zhì)，可以幫助我們拔出已經(jīng)在“三實”主義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的雙腿乃至身子，將已經(jīng)被日復一日的現(xiàn)實磨鈍銹蝕的心，濕潤一些，稍稍恢復一點彈性，從而喚回一點我們祖先曾經(jīng)富甲一方的遙遠的詩意。

據(jù)說在唐詩的時代，即使一位販夫走卒或洗衣婦，也會背誦幾首白居易的詩，并以此為榮，給貧乏枯燥的生活一點暖意。只可惜如今我們的白領都以背誦和發(fā)送手機短信、網(wǎng)絡笑話為消遣了。我們不需要超塵拔俗，因為那已經(jīng)被我們認為是虛無。我們墮入“三實”主義的泥沼，還以為是躺在了舒適的席夢思軟床上呢！

時代的變化，讓我們對待曾經(jīng)可貴的詩意，像拋棄一條寵物狗一樣，把玩過后覺得無用，而讓它們流浪街頭，無家可歸。

生活詩意何處尋？在物質(zhì)主義泛濫的時代，這是一個嚴肅的話題。

（選自《人民日報》2011年1月6日，有刪改）

賞析

這篇文章，作者站在了一個理想生活的高度審視當今日益物化的社會，曾經(jīng)詩意的生活離我們越來越遠，即便是藝術中最不帶功利色彩的詩歌，在當下也成了一種游戲或一份試題，詩意傳統(tǒng)正在銷蝕。物質(zhì)至上甚囂塵上，詩意變得脆弱，成為了遙遠的唐宋時代的回憶。我們的文藝已經(jīng)成了一種賺錢的工具，“三實”主義讓我們喪失了可貴的詩意。本文語言洗練、生動、新穎而富有意蘊。如：“讓我們對待曾經(jīng)可貴的詩意，像拋棄一條寵物狗一樣，把玩過后覺得無用，而讓它們流浪街頭，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