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每談起當下的生活,談起我們身邊的諸種快樂元素,總是無法回避兩個大的背景,一個是悠久的歷史傳統,另一個即是革命狂潮退去之后,向日常生活正常化的回歸。
詩人、翻譯家黃燦然曾經寫過一篇短文,叫做《法國餐館的興起》,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頗為耐人尋味。他說:“法國餐館的數量和質量,似乎都是隨著法國的大革命而獲得的一次大躍進。大革命令貴族們家破人亡,造成國王最佳的廚師們失業,他們于是開設餐館謀生。一七八九年,巴黎只有不到五十家餐館;一八二○年,餐館多達三千家。可以說,廚師們把以前服侍貴族的美食,拿來服侍公眾。”
在中國,革命與飲食、與餐館的興起則有著另一種關聯。
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往往是發動歷次革命的原始動力。然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也未必能讓所有人都吃上飽飯。
在革命的年代,中國是個準軍事化的國度,每個人都被要求成為勇于獻身的“戰士”,每件事都有強烈的“階級性”,連“快樂”也是被高度革命化的。革命要求人們“吃苦”,要求人們以苦為樂,任何屬于個人的快樂都有可能被視為背叛,甚至是深重的罪孽。那時,人們不光只能靠粗茶淡飯維生,而且還被強令要求吃所謂“憶苦飯”。
長期以吃飽肚子為難題的中國,直到20世紀60年代還經歷著全國性的大饑荒。我的那位害怕吃紅薯的同學,就是那場饑荒的受害者,他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還在為如何解決溫飽問題發愁。為了糧食,為了不再忍饑挨餓, 1978年12月的一天夜里,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二十名饑餓的農民代表以不怕坐牢殺頭的勇氣,秘密立下了一紙契約:分田到戶。正是這些敢于鋌而走險的農民,推動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步伐。從此,吃飯才不再是讓中國人頭痛的問題,才漸漸接近“甘其食,美其服”的原始理想。
今天,中國的經濟發展已經取得了舉世公認的成就。回想中國城市經濟改革的第一次起步,自然要談到個體戶,而談到新中國的個體戶,則又要談到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餐館。
新中國的第一個個體戶,就是一位餐館老板。1980年10月,北京飯店職工郭培基和劉桂仙夫婦在翠華胡同開了一家個體餐館,這家占地三十一平方米的“悅賓飯店”,開創了個體經濟或者說私營經濟的先河。當時,美國合眾社記者在采訪了劉桂仙之后這樣寫道:“在共產黨中國的心臟,美味的食品和私人工商業正在狹窄的胡同里恢復元氣。”
買糧再也不用糧本了,出差旅行再也不用帶糧票了,外出吃飯突然發現到處都是個體餐館了,而且,肉、禽、蛋不再是每月定量的奢侈品,這大概是許多人在20世紀80年代的新鮮感受。可以說,改革開放初期的許多中國人大概都是從“吃”上感到了生活的變化,甚至是命運的變化。吃,對于這個民族而言實在是意味深遠,它不斷改變著這個國家的面貌。
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三十年過去了,吃已經被重新發掘為一種“文化”。但是,文化并不等于吃。
我們不否認吃能給人帶來快樂,但若從心理學角度分析,這種口腹之樂主要還是處于人類“口欲期”的快樂,它是一種初級的快樂。
作為一個長期掙扎在饑餓邊緣的民族,我們已經習慣了將吃飽作為奮斗目標,將吃好作為快樂追求,卻似乎很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人在吃飽之后,還應該干些什么?
20世紀90年代,中國人在比較安穩地享受了十幾年飽飯之后,一個搖滾歌手以詩人的敏銳唱出了心中的不安和疑問。他這首歌叫做《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
現在看來,已經“開始感到撐的人民”確實也該想想“吃完了飯”以后的問題了。也許,人們只有超越了對“吃”的關注,才會發現比它更廣泛、更具吸引力的快樂。
(本文選自作者的《我們為什么不快樂》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