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出身湘鄉曾國藩家族,是不折不扣的貴族,但他身上無絲毫驕嬌二氣,相反卻充滿了科學精神。
他歷任中央大學、北京大學、西南聯大、武漢大學教授,堪稱中國近代教育的改革者和化學研究的開拓者。他學識淵博,擁有旺盛的求知欲,不僅是化學方面的專業人才,還是軍事評論家,旅行家。
他在昆明弦歌不輟,為國家培養了大批人才,也留下了諸多逸聞趣事,廣為流傳。他參加了國民黨秘密研制原子彈的“種子計劃”,到美國考察原子彈,寫出《原子與原子能》一書。這些鮮為人知的往事,不應塵封于歷史檔案里。
1957年,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被錯劃為“右派”。他以身患癌癥之軀,堅持撰寫著作。在“文革”前后,他的妹妹和妻子,先后自殺,離他而去。隨后,他如一片孤葉,被“文革”風暴帶走。
曾昭掄,一位不應該被遺忘的科學家,他的一生,是永不褪色的傳奇。
辭職國民政府中央大學
曾昭掄,字叔偉,湖南湘鄉人。我國化學研究工作的開拓者之一。1920年在清華學校高等科畢業后赴美學習,1926年獲麻省理工學院科學博士學位,同年回國任中央大學化工系教授兼系主任。1931年應北京大學理學院院長劉樹杞之邀,任北大化學系教授、系主任。曾昭掄把北大化學系建成了一個重要的研究中心。
北大聘請曾昭掄還有一連串奇聞逸事。那是1931年的某一天,中央大學校長朱家驊早早地去參加教授會。在會議廳,他突然發現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看上去像一個服務員,正沒頭沒腦地尋找著什么。
“你是誰?”朱厲聲喝道,“出去!”
這個可憐兮兮的家伙一言未發,轉身離開了。第二天,朱收到那個陌生人的一封信,是署名“化學系教授曾昭掄”的辭職書。因此,曾昭掄才被北大聘得。
其實,曾昭掄從中央大學辭職,沒有這么戲劇性,但的確和朱家驊有關。曾昭掄胸中有愛國、自由等大志,和朱家驊氣味不投。曾在回憶為何去北大執教時說:“朱是更露骨的黨棍核心,他一來,教員和學生都對他很有意見,但又搞不動他……當時我向中央大學朱家驊辭職,因為我也是反對他的一個人,所以被批準了。”
走路不繞小道
歷史洪流改變了曾昭掄的人生航向。七七事變后,他走出大學象牙之塔,開始關心百姓疾苦,關注時局變化,成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經常對戰局和政治發表遠見卓識。1937年8月,曾昭掄來到上海,迎接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夫人俞大■。長沙臨時大學成立后,曾昭掄趕往長沙。長沙是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求學之地。當年他在長沙雅禮大學堂預科上學,這是一所教會學校,他在這里開始接觸西方的自然科學與文化。
國難當頭,全民總動員,曾昭掄無暇回家看望母親,在臨時大學擔任理工設備設計委員會和國防工作介紹委員會兩個委員會的委員。
1938年1月22日,國民政府決定長沙臨時大學遷往昆明,2月組成了湘黔滇旅行團,曾昭掄、聞一多、黃鈺生、李繼侗等教授是旅行團輔導團成員。
旅行團的成員大都身著短裝,為的是旅行方便。剛逾不惑的聞一多先生,長髯長袍,一路給旅行團師生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旅行團過了湘西,隊伍開始稀拉下來,首尾相距竟有十多公里。為了照顧那些掉了隊的人,一般每天下午5點以后,他們開始找地方宿營,飯做好后,把所有的碗集中起來,以每人盛一碗為限,先到者先吃。晚上9點以后,各隊隊長清點飯碗,只要碗都空了,就說明人員全部齊了。而每天最后一個到的總是曾昭掄教授。
曾昭掄深得曾氏家族循規蹈矩、從不取巧的務實遺風。他與中文系的夫子們一樣,同屬“長衫黨”,但他身上的一件灰色長衫,后下襟總是有厚厚的泥漿。在路上行走,他總是沿公路大道,從不往近路小道上插。過黔西“二十四盤”山路時,所有人均走小路,由上而下,瞬息便呼啦一下直沖下山。而曾昭掄仍沿著公路,不偏不離地踽踽獨行,比別人下山多花十幾倍的時間。
當時,幾乎每個人都堅持寫日記,其中最有條理的是曾昭掄,每天步行結束后,無論走得多遠多累,他都會在燭光下記日記。唯一能與他的毅力相媲美的是清華大三學生查良錚,他帶了一本小型的英漢詞典,在行程開始時就開始看,一旦記住了兩頁的內容就把那張撕下來。到達昆明時,詞典已經沒有了,而他記住了大量詞匯,贏得同伴的欽佩。
工化學,長國際形勢,愛旅游
在西南聯大,曾昭掄是化學系開課最多的教師。在李鐘湘的記憶中,曾教授不僅是一位化學專業優秀的教授,還是一個國際形勢分析家,他在《西南聯大始末記》中寫道:“曾昭掄(字叔偉)教授講授有機化學、無機工業化學,他能文能武,文章下筆千言,有求必應,對軍事學也有特別研究,整年一襲藍布長衫,一雙破皮鞋。有一次公開演講,他推斷當時歐洲戰場盟軍登陸地點和時間,深得某盟軍軍事專家的推許。后來盟軍在歐洲開辟第二戰場,登陸的時間與曾教授的推斷僅差兩天,而地點則完全相同。”
曾昭掄還熱衷旅行,他在1938年時參加湘黔滇旅行團赴昆明。
1941年3月,滇緬公路開通后,曾昭掄由昆明到滇區邊境實地考察。
為何去緬甸公路考察?一來因為滇緬路是當時重要的國際交通路線;二來因為滇緬邊境向來被認為是神秘區域。
3月11日,曾昭掄由昆明動身,搭乘某機關的便車,踏上旅行的道路。雖然只有十多天時間,但也正如他在游記中提到的,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記,差不多每幾公里都有筆記記下來”,因此,他真實地記錄了邊陲民族的風土人情,珍貴稀有的植物和美麗壯觀的自然景色。他的《緬邊日記》是這次旅行的成果,1941年出版,收入巴金主編的“文化生活叢刊”。他多次赴野外考察,并養成撰寫游記和日記的習慣,《緬邊日記》是其日記中的普通一種。
熱愛自由,長年穿一件
補疤的藍布大褂
曾昭掄有旺盛的求知欲,并且是個工作狂。他1946年2月26日的日記展示出這個外表邋遢的人秩序井然的生活:
早上9—10點,為無機化學課做準備;10—11點,旁聽大三俄語;11—12點,午飯;1:30—2:00,繼續準備無機化學課;2—4點,練習俄語;4—5:30,旁聽大二俄語。
在感興趣的范圍上,他僅次于以潘光旦為代表的文藝復興式通人,而在科學探索的深度和專業水平上,無人能出其右。
他研究問題經常到了忘我的地步。一次,家人久等不見他回來,出去一找,卻見他對著電線桿興致勃勃地講話,大約是在研究上有了什么新的發現,把電線桿誤認為自己的同事,急于把新的發現告訴他。還有一次,他離開實驗室時,天下著雨,他明明夾著雨傘,由于腦中思考著問題,便一直淋著雨走,全然不覺,經別人提醒,才把雨傘撐開,而衣服已被淋濕了。
曾昭掄不修邊幅,長年穿一件帶有污點的褪色的藍布大褂,有時套一件似乎總是掉了紐扣的粗糙的白襯衫。舊鞋子總是露出腳指頭和腳后跟,頭發亂蓬蓬的。只有在極少場合,比如參加重要的會議,他才會理發剃須。有一次,他剛從田野考察回來,戴著呢帽,穿著草鞋,長袍上沾滿了泥點,為了及時參加在華西大學舉辦的中國化學學會的年會,他就那樣踏上了講臺,與化學協會董事會其他著名學者坐在一起。
聯大的學生喜歡這個淳樸謙和的教授,因為他很容易與學生打成一片。他從不拒絕學生的邀請,自在地與他們一起吃飯、休息,參加政治辯論。跑警報在外燒飯時,他會和其他人一起撿柴火。
當時聯大的教授們生活貧困,兼職五花八門,曾昭掄幫人開了一個肥皂廠,制造肥皂出售,算是教授中間的“富翁”,每月家里總能吃上幾頓油葷,可顧了吃顧不上穿,上課的時候腳上的皮鞋仍常常破著幾個洞,對此,這位肥皂專家也無可奈何。
曾昭掄的妻子俞大■是西語系教授,是重慶政府兵工署署長、后來的軍政部次長俞大維將軍的妹妹。俞大■是曾國藩的曾外孫女,陳寅恪先生的表妹。俞大■沒有陪同丈夫來昆明,夫妻兩地分居。
1940年6月2日,曾昭掄接到夫人俞大■、兄長曾昭承的來信,兩人分別告知,重慶兵工專門學校準備聘曾昭掄專任化學教官,正中書局也擬聘他為自然科學組編審主任,薪水待遇都比在聯大教書好得多。面對如此良機,曾昭掄沒有絲毫猶豫就回信婉拒。他說自己喜歡自由,大學教授的職業,是最適合自己的。西南聯大的學術氛圍和自由氣息,讓曾昭掄如魚得水,他不為高薪職位所動,自然在情理之中了。
1943年6月,曾昭掄、潘光旦受安順某軍醫學校的邀請講學,在貴陽花溪遇到《大公報》總主筆王蕓生。王蕓生在《貴陽之夏·藍布大褂元寶疤》一文中道出了其對曾昭掄的印象:“潘先生的衣服已欠整潔,我更發現曾先生的藍布大褂在后背補著兩個元寶式的疤。曾先生是化學專家,許多工廠請教他,他卻不肯干,只安貧守分,過窮教師的生活。與西裝革履的國難商人相較,這補疤的藍布大褂是讀書人的光榮!飯后長談,俱覺抗戰勝利有望,盡可再吃兩年苦。”
他敏銳地意識到世界將進入
原子能時代
1945年7月26日,中、美、英三國發表《波茨坦公告》,向日軍發出最后通牒,敦促其立即無條件投降。8月6日,日本廣島落下了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小男孩”。 8月9日一顆名為“胖子”的原子彈又在長崎爆炸。
8月15日上午,日本天皇向全世界發布了投降詔書。美國歷史學家理查德·羅德斯認為,原子彈改變了人們對和平與戰爭的看法,投擲原子彈從根本上結束了世界規模的大戰。
當日本上空升騰起蘑菇云時,著名的軍事化學專家、聯大教授曾昭掄敏銳地意識到世界由此進入原子能時代,原子能將對世界局勢產生重要影響。原子彈帶給中國人心理上的沖擊波首先從他身上體現出來。他在“第一時間”,寫出了《從原子彈說起》一文,于1945年9月9日在昆明《正義報》上發表。文中說:“素來不講究科學的中國,這次也為原子彈的驚人功效所震眩。一月以來,街頭巷尾,茶余飯后,不分老少,大家都在時常談論著原子彈。連蘇聯進軍東三省后進展如此神速的奇跡,也為原子彈所掩蓋。”
西南聯大時期,曾昭掄關注二戰軍事動向,尤其關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新武器、新戰術等許多問題,他發表的大量軍事評論中,有許多是評述武器問題的。如他著的《火箭炮與飛炸彈》(北門出版社1944年10月出版)一書,就是在諾曼底登陸后三個月內寫成,及時介紹了當時出現的這兩種新式武器。其中,飛炸彈即德軍襲擊倫敦的V-2飛彈。
曾昭掄迅速寫出這篇文章,其目的在于普及科學,滿足聯大學生以及云南民眾的好奇心,激發他們對科學的興趣。
“不過假設有人以為寫幾篇文章,演幾次講,開幾次座談會,就可以明白原子彈的真相,那真是大錯特錯,而且未免有點幼稚得可笑。我們必需記得,原子彈在美國之所以能發明,實乃半世紀來世界上許多第一流科學家潛心研究原子構造所得到的實用結果之一。”曾昭掄認為,“而劃時代的新發明與新發現,向來是從高深的學理研究演化出來。純粹科學之極端重要,在原子彈上即得到具體證明。”
他參與蔣介石的
原子彈“種子計劃”
當時,蔣介石相當關注美國原子彈爆炸和蘇聯、日本等國研究原子彈的情況,有關原子彈的最初情報,由軍政部次長、兵工署長俞大維從中美聯合參謀本部中國戰區參謀長的美國將軍魏德邁處獲得,蔣介石由此有了自行制造原子彈的最初想法。而軍政部長陳誠和兵工署長俞大維就是具體執行中國自行研制原子彈可能性計劃的關鍵人物。
1945年8月至9月間,俞大維首先找到自己的妹婿曾昭掄,商量中國研究原子彈和籌設研究機構之事。曾具有專業知識,另外,曾昭掄、俞大維、陳誠均是親戚,相互信任而又能保守機密。
曾昭掄提出,要搞原子彈必須從數理化等基礎研究做起,于是向俞大維推薦了西南聯大教授吳大猷、華羅庚兩人參與此事,并提出要選拔優秀年輕人加以培養。
1945年秋,軍事委員會軍政部長陳誠邀請吳大猷、華羅庚到重慶,商討如何開展科學工作。
吳大猷到重慶后,除了應邀與陳誠、俞大維約談外,還受到蔣介石的召見。蔣介石表示要搞中國的“曼哈頓計劃”,即國民政府的“種子計劃”。席間,談到參加人員時,吳大猷除了向蔣介石推薦曾昭掄、華羅庚外,還推薦了西南聯大物理系的鄭華熾教授。
吳大猷后來回憶說:1945年,曾昭掄先生忽然來找我,說軍政部長陳誠先生、次長俞大維先生想約我和華羅庚談談為軍政部計劃些科學工作的事。我和曾雖同事十年多,和華亦同事六七年,但都無深交。陳、俞二先生,更從未晤面。我所習的物理,亦與實用無關。但想想去談談亦無礙。于是和華去渝,先后見俞、陳二先生。
吳大猷對這次談話缺乏思考準備,返回昆明后,經過深思熟慮,覺得如此重大的問題,需要一切從頭做起,資金保障當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人才的培養。于是,他草擬了一個兩項內容的建議:一是成立一個科研機構,培植各項基本工作的人才;二是派遣物理、化學、數學方面的人員赴美考察,研習觀察近年各部門科學進展情形,然后再具體建議。陳誠、俞大維接受了這個建議,當即請吳大猷負責物理,華羅庚負責數學,后來又請曾昭掄負責化學。
赴美考察計劃確定下來之后,曾、吳、華在西南聯大均挑選了自己滿意的助手,曾昭掄挑選了唐敖慶、王瑞■,吳大猷挑選了李政道、朱光亞,華羅庚先挑選了孫本旺,后又選了已在美國的徐賢修。
1946年6月,一個以研制原子彈為核心任務的單位正式組成,這個名為“原子能研究委員會”的特殊單位,也是軍事委員會改組為國防部后,第一個成立的防務科技研究單位。“原子能研究委員會”成員有俞大維、曾昭掄、吳大猷、華羅庚、鄭華熾等十一人,但由于事涉機密,這個單位始終秘密運作。“原子能研究委員會”和早先成立的“國防科學委員會”密切配合,展開原子彈研發作業。
1946年夏天,聯大復員,三校北歸,而吳大猷、曾昭掄、華羅庚三大科學家先后赴美。這不僅標志著國民政府原子彈“種子計劃”的起步,更是中國原子科學史上的重要篇章。
他赴美學習考察原子彈
7月初,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曾昭掄只身從上海乘“美格將軍號”輪船(曾昭掄譯為“麥格將軍號”)赴美,7月18日抵舊金山。9月16日,唐敖慶、王瑞■、李政道等由華羅庚帶領抵達舊金山與曾昭掄會合。
由于有中國軍政部的介紹,曾昭掄最先在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原子研究機構見習,那里有研究必須的重要設備——回旋加速器。起初,實驗室負責人還讓曾昭掄參觀放射化學試驗,但后來就對他戒備起來。這樣過了兩個月,曾昭掄打算離開。
1946年11月,經發明回旋加速器的美國科學家歐內斯特·勞倫斯介紹,曾昭掄來到芝加哥附近的伊利諾大學繼續考察,該校也有個研究機構與原子能有關,曾昭掄起初在那里還比較自由,能做試驗和聽課,但實驗室很擁擠,不容易排上隊。因此,曾昭掄盡可能搜集與原子能有關的最新書籍和資料在宿舍里研讀,為撰寫原子能著作做準備。
就在此時,三教授考察原子彈研究制造之事發生了變化。美國不在原子彈研究和制造方面給予中國支持和幫助,而此時,國內的國共內戰正酣,國民黨要軍費不要科研經費。外在環境的劇變,使“種子計劃”就此失去進展的機會。
曾昭掄認為,美方對原子彈保密很嚴,考察之事暫難進行,宜各自先進入美國大學學習。不久,華羅庚、吳大猷分別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密西根大學任客座教授,朱光亞、李政道分別到密執安大學研究生院學習、芝加哥大學研究生院學習,孫本旺進紐約大學柯朗數學研究所學習,原在美國的徐賢修后在布朗大學學習。唐敖慶到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研究院學習,王瑞■到華盛頓大學學習。其中,唐、王兩人均由曾昭掄聯系,得以順利入學。
在美國考察原子彈并不順利,盡管如此,曾昭掄、吳大猷、華羅庚三人仍合寫了兩次報告給兵工署俞大維,說明在美國的學習情況和關于原子能計劃的進展。其中他們估計,國內若使用回旋加速器,其費用約為一百萬美元。
除了三位教授的報告,白崇禧于1947年4月21日呈送了一份要件簡報給蔣介石,建議蔣介石“設立原子物理研究所”。這份公文發出后,如石沉大海,完全沒有下文。一個多月后,由蔣介石兼任院長的民國政府行政院,終于把這公文遞送到蔣介石的辦公室。蔣介石在白崇禧這份公文上批示:“目前國庫支應浩繁,外匯亦需節用,所請設立原子物理研究所一案,擬應緩辦。”
本來計劃大張旗鼓的“原子物理研究所”,最后終因內戰軍費支出過于龐大,蔣介石被迫“忍痛割愛”,國民黨當局在大陸時期的原子彈研制工作,遂如曇花一現。
“種子計劃”擱淺,他暫留香港
國民黨研制原子彈的“種子計劃”雖然胎死腹中,但對曾昭掄來說,研究原子彈成為他的一個學術方向。他在美國考察期間,搜集了大量的學術資料,感覺不虛此行。當得知蔣介石掏不出一百萬美金購買回旋加速器時,曾昭掄接受了李約瑟以英國文化委員會名義的邀請,去英國進行學術考察,他于1947年9月2日乘“瑪麗皇后號”輪船前往英國。
10月19日,曾昭掄在英國劍橋大學給在美國的王瑞■寫信:“國防部研究計劃(指原子能的事情)傳已暫時放棄。如此弟等反得自由,將來返國后,可為學術界服務,做些純粹研究,于人類貢獻更大。國事此刻每況愈下,但盼兩年內可以好轉。”這封信中,曾昭掄還勉勵為考察研究原子彈而去美國留學的王瑞■等人“專心讀書”,“此刻雖一切談不到,但中國一旦稍上軌道,需要人才必甚殷也”。
1947年12月,曾昭掄從倫敦飛往巴黎,然后再去日內瓦。在西歐短暫逗留后乘船返中國。船票原是買到上海的,到香港停留時,周新民等人勸他暫在香港住下。這樣,曾昭掄暫時留住香港。
曾昭掄在香港暫住期間,他的學生王瑞■從美國將其所需資料郵寄過來,他從未間斷對原子彈的學術研究。他將在美國考察期間所獲學術資料分析整理,汲取當時最新研究成果,寫成了專著《原子與原子能》,1950年3月由三聯書店出版。《原子與原子能》一書,是曾昭掄赴美考察的學術成果,是當時介紹原子能知識頗為詳細生動的科學讀物,向國人普及了原子科學。
在“反右”運動中成為“大右派”
1949年,曾昭掄教授選擇留在大陸。
早在昆明時,他就加入了民盟,還曾因抨擊國民黨的一黨專制和腐敗政治,一度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1948年年底至1949年,當曾氏家族成員紛紛移居臺灣或者海外時,曾昭掄義無反顧地從香港回到了北京。
新中國成立后,曾昭掄任教育部副部長兼高教司司長。
1953年高等教育部成立后,他任高教部副部長,直到1957年。在這期間,曾昭掄主管全國理工科大學和綜合性大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為我國高等教育質量的提高和高教事業的發展,殫精竭慮,做了大量工作。
1957年,風云突變,曾昭掄由高教部副部長一下子變成“大右派”。
1957年,黨中央根據毛澤東同志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公開號召黨外人士幫助黨整風。曾昭掄積極響應了這一號召。
為了解決當時科研工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曾昭掄和千家駒、華羅庚、童第周、錢偉長等經過調查和座談,向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遞交了一份《對于有關我國科學體制問題的幾點意見》的報告,就保護科學家,關于科學院、高等院校和業務部門的研究機關之間的分工協作,關于社會科學,關于科學研究的領導和關于培養新生力量等五個方面的問題,提出了許多建設性意見。《光明日報》在1957年6月9日發表了這份報告,并加了“互相監督,開拓新路”的短評,予以推薦和稱贊。但在“反右”運動中,“意見”沒有被接納,反而被錯誤地認為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科學綱領”。
曾昭掄是科學家,還是民盟中央常委。這雙重身份,使他在風云突變中,不論以何種身份發表的言論,都成為“罪證”。
民盟中央副主席章伯鈞、史良召集民盟中一些知名學者、教授開了一次匯報會,參加會議的曾昭掄、費孝通、錢偉長、黃藥眠、陶大鏞、吳景超等,在會上談了一下大鳴大放開始后個人所接觸到的情況以及對形勢的一些看法。之后這六位教授很快被劃為“大右派”,成為報紙重點批判和討伐的對象。這就是當時聞名全國的“六教授”,其中,曾昭掄和費孝通曾任西南聯大教授。
忽然間,曾昭掄從進步教授、領導干部成了“大右派”,他的學生和好友都感到惶惑不解。
在批判曾昭掄的會上,批判者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材料,有人便特意去找他的學生唐敖慶,讓唐揭發他的問題。唐敖慶說:“我不能揭發我的恩師,因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罪行。”當有人代表組織讓唐敖慶寫揭發曾昭掄的書面材料時,唐敖慶實在無奈,只好寫了一份“揭發文章”。
在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中,唐敖慶的這篇“揭發文章”追憶了他與恩師曾昭掄的交往:1936年夏,唐敖慶讀過曾昭掄的《東行日記》,決定報考北京大學化學系;1938年,唐敖慶與曾昭掄參加湘黔滇步行團,“每天早晨,當我們披著星光走了二三十里路時,天才放亮。這時遠遠看見曾昭掄教授已經坐在路邊的公里標記石碑上寫日記了”。唐敖慶還回憶了曾昭掄在西南聯大認真講課,反對國民黨,支持共產黨,積極搞民主運動,深受學生敬佩的情況,以及曾昭掄教授帶他們到美國去留學的情況。還寫了1950年,在曾昭掄的關懷下,自己從美國留學回國執教北大,住在曾昭掄家,和恩師朝夕相處……
唐敖慶的這篇文章,哪里是“揭發”?分明是“贊歌”,是回顧師生之情的贊歌,充分體現出唐敖慶這位正直無私的科學家堅持真理的可貴精神。
1958年3月,曾昭掄被調到武漢大學執教。這時他已經身患癌癥(夫人和親友向他隱瞞了病情),但仍然努力工作,組織撰寫了“元素有機化學”叢書,并親自執筆撰寫了第一冊《通論》。
凋零于“文革”風暴
1966年年終,武漢大學開始大亂。1967年年初,曾昭掄被冠以“全國大右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曾國藩的孝子賢孫”等罪名進行批斗,甚至家人向曾昭掄本人保守五年多的“癌癥秘密”也被造反派當著他的面在批斗大會上揭開,而他的助手們大都被隔離、批斗,沒有人再能關心他。在這種折磨下,他的癌細胞開始轉移,病魔嚴重威脅他的身體,他病倒了,被送到鄰近的湖北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的普通病房治療。
“文革”動亂中,曾昭掄保存的大量日記,在抄家運動中灰飛煙滅。
曾昭掄去世前,他先后失去了妹妹和夫人。1964年3月,他的妹妹曾昭燏在各種運動和政治清理雙重擠壓下,患了精神抑郁癥。12月22日,她從南京郊外靈谷寺靈谷塔上跳下身亡。
1966年8月24日,他的夫人俞大■在被抄家和毆打侮辱之后,在家中自殺身亡。造反派限令曾昭掄三日內從武漢趕回北大處理后事,否則尸體火化,財產充公。這時的曾昭掄,為自己幾十年恩愛妻子的突然慘死卻不能見上最后一面而極度悲傷,面對當時打砸搶的局面,考慮到北大大亂,又無子女陪同去北京,武漢大學組織上勸他以參加武大“文化大革命”為由,電復北大代為處理后事。
1967年12月8日,一代宗師曾昭掄默默地離開了人世,終年六十八歲。曾昭掄和俞大■未生育子女,一代英才的骨灰被他的遠房親戚捧走,灑入滾滾長江之中。
時間的流水帶不走如煙的往事,曾昭掄永不褪色的人生傳奇,在跌宕起伏的歷史激流中顯示出一種力量。科學家曾昭掄躲不過叵測的命運,但高貴的精神,戰勝了時間。■
(責任編輯/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