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想象自己是一扇窗

青春期時，楊照對體制做了猛烈的叛變，從此被貼上“壞學生”的標簽，他逃課、混校刊社、閱讀大量黨外雜志、想辦法打破所有的規定，寫下一頁頁叛逆史。然而，楊照并未就此走入邊緣。他順利進入臺大，攻讀歷史，爾后更遠赴美國，成為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

2010年，楊照出版《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編注：大陸于2011年9月出版，易名為《故事照亮未來》），計上下兩冊，分別揭示“理解政治”和“面對未來”的五十個關鍵詞，并以此書榮獲2010年《中國時報》開卷版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獎。“正直當然重要，做一個正直的人當然重要，努力做一個正直的人當然重要，那是根本的社會責任，那也是根本自我保護的行為。”楊照在該書序言中強調。乍看下，楊照好似擺脫了叛逆的性情，成為一個規矩的人，可反過來想，在這樣一個娛樂當道的世代，楊照卻有勇氣出版這么一套“說教”的讀本，豈不也是反潮流？豈不也是叛逆？

楊照何其浪漫，一直孜孜以求于真理的探求。他想象自己是一扇窗，努力充實自己，將不同的人生光景帶到更多人面前，讓他們看到，原來窗外有著如此豐富飽滿的生命訊息，它們充滿暗示，驅動著你的好奇。

楊照時常援用“窗”的意象，他總覺得，站在窗邊眺望的身影最迷人。他那座落于山中的屋宇有一大面落地窗，屋外的群樹山巔、霧靄煙嵐，能夠毫無阻礙地穿透玻璃，進到屋子里頭來，即便人坐在屋內，也能與外頭的景致緊緊聯系著。他經常說，人應當懷抱開放的態度，迎向各種可能性，充分去感受，如此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開拓出寬廣的道路。

而書對他而言，就像通往外在世界的窗口。“書和書激起的想象力，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幫助了我，讓我了解自然的奧秘，讓我看到別人的生命，讓我懂得統合經驗的道理與邏輯。”他在給女兒的書信中寫道。

寫作數十年，現已出版有小說、散文、文學文化評論等近四十冊的楊照，仍以極可觀的速度源源推出新作。回顧個人寫作生涯，楊照有了益發清晰的體會。

社會責任催生下的大量書寫1987、1988年以降，楊照的寫作很明確地切割成兩大方向，一是攸關工作與社會責任；另一則是隸屬個人化的書寫。1988年前尚無這樣明確的分野，“當時主要寫小說、寫散文，而且也從來不覺得是為自己寫的，因為那時候的文學概念基本上將小說散文視為一種社會實踐，都是為社會而寫，所以當時沒有那么強烈的感覺。”1988年后，楊照始著手撰寫評論。此前，臺灣處于戒嚴時期，局勢較為封閉，評論的機會不大，解嚴后，社會仿佛一下子蘇醒了，各式理念、行動、刺激和想法遂有了闡述的空間與發表的平臺。彼時楊照雖在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卻也一腳跳進評論的領域，起初是受到社會責任的驅策，返臺后，寫評論便成為他工作的一大主軸。楊照自認當時是一個憤怒青年，總有無數想法與意見在腦中喧嘩著的他，選擇以知識論述的方式將這些看法直接闡述出來，從而生產了大批“講道理”的文章。2000年，他接任《新新聞》總編輯，正式從事新聞工作與新聞評論。“不過兩年多之后，我就極度的厭煩，對于寫新聞評論這件事受不了，寫來寫去其實這個社會沒有這么快改變，可是我們每個禮拜都要生產新聞意見，這是不對稱的，導致一直在寫重復的東西。我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我會陣亡，會寫不下去，于是換了另外一種方式，盡量在這部分工作上用說故事的方法來寫評論。”此后將近十年的時間，只要他有辦法，都盡可能用這種方式書寫，取代制式的評論。幸好人間的故事夠多，直到現在，他猶能夠悠游于故事的密林，端出一個又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為自己而寫，微觀隱秘情思至于個人寫作的部分，也產生了關鍵性的轉折。“對于這些為自己而寫的東西，會有愈來愈強烈的動機，腦袋里面愈來愈沒有讀者，也就是愈來愈不考慮我到底在為誰而寫。”楊照說，早年寫《迷路的詩》，多多少少還有讀者的概念，除了敘寫自身成長紀事，亦試圖勾勒那個年代的氛圍，藉一個青年之眼管窺時代的樣態。到了前兩年，他新起一個名為“記憶地志學”的寫作計劃，書稿迄今仍躺在他的抽屜里，猶未付梓。這書光從命名，便叫人好奇楊照將如何整飭記憶這座龐大的倉儲。楊照透露，這回同樣是寫過去的事，卻不若《迷路的詩》，有意識地去經營一個時代的脈絡，他漸漸將時代放下，回到自己的內在，微觀記憶的生成與蛻變。同樣是在2002、2003年左右，楊照展開較為龐大的小說書寫計劃，盤旋在他腦海上空的，始終是朱西甯曾說過的一句話：“為上帝而寫”。原本預設的讀者形象逐漸淡化。“個人寫作的部分其實是愈來愈孤僻，愈來愈孤獨，我覺得那是自己選擇的，孤獨不等于寂寞，很孤僻地這樣堅持寫下去，只是為自己而寫的東西。”言談至此，楊照甜蜜地笑了，他說，甫出版的《我想遇見你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是較難歸類的案例，“這是我少數到了這個階段，明明出發點是為自己而寫，但好像又沒有那么孤僻，還愿意跟人家溝通的一個作品。”將自己的文學創作從社會關懷釋放出來的楊照，自由多了，同時更加清楚，什么東西會對他說話、產生感召。“那種很吵鬧的、有很多情節的、人跟人有很多互動的，對我的吸引力沒那么大；相對的，反而是一種氣氛、相對神秘的東西，才會對我說話，讓我更有興趣。”回歸創作，如今，他更為在意的是某一種只有在文學里頭才能被保留的“特別的美”，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在詩里逡巡的少年。但，關切的對象逐漸從社會移至個人，轉而追求一種跟社會無關、可能也跟時間與時代無關的，相對永恒的東西。那曾是他年輕時候否定、甚至看不起的，隱秘的情思。在經典面前，我們學習謙卑似乎一切都發生在那個時候。2002年，正值楊照被新聞工作消耗得疲憊至極時，誠品講堂找上了他。“我疲倦就會有一個很大的沖動——很想讀書。”楊照說得堅定。當時，他對于新書的興致遞減，對舊書的興趣相對攀升，特別想讀一些年輕時想讀但遲遲未讀，或是年輕時讀過、現在想再次反芻的書。頭兩年，他開設了“現代西方思想名著選讀”、“諾貝爾文學獎名著選讀”兩門課，一年當中談三十六本書，因授課需要，他每周至少會重讀或新讀一本書。可是他慢慢發現不對勁——讀者跟不上。于是，2005年選擇調整形式，改為五個禮拜談一本書，在較為寬裕的時間里，慢慢引領讀者進入其中堂奧。迄今，他已經帶領讀者細讀了約四十本經典名著。此一“現代經典細讀”系列課程的講稿后來陸續整理匯編，現已出版《還原演化論：重讀達爾文物種起源》、《頹廢、壓抑與升華：解析夢的解析》、《永遠的少年：村上春樹與海邊的卡夫卡》、《馬奎斯與他的百年孤寂：活著是為了說故事》等專書。“這個時代讀經典的意義跟任何時代讀經典的意義都一樣。我們面對同樣的文本、同樣的書，很多時候真正重要的不是書的內容，而是你用什么態度去讀這本書。經典的最大好處是，經典這頭銜嚇人嘛，人類多少東西都被淘汰了，它們沒有被淘汰，所以面對經典的時候我們比較有機會變得稍微謙虛一點，就是回到傳統的讀者角色。”態度。楊照指出了閱讀的關鍵。當訊息從四面八方涌來，像城市里每日慌亂而奔忙的車流，我們堵塞于其中，胡亂打撈資訊，倉促讀過，不再花費時間心力審慎專注地面對眼前的文字。這構成了現代人閱讀時的一大要害。楊照認為，現代人依舊勤于閱讀，然而熱衷看影劇八卦的人們更傾向采取一種習于對所見所聞品頭論足的“評論者”姿態，而非理想狀態中的“讀者”。他所認知的“讀者”，應是畢恭畢敬的，他認定書中有值得學習的內容，愿意謙卑以對，遇到不懂之處，亦愿意多花些心思去揣測其中的道理。回到個人，在最疲敗頹喪的時刻，重返經典的懷抱，一路下來，對自身產生的最大作用是什么？“快樂啊，最簡單的一件事就是這樣子活得下去啊！”楊照回答得那么簡明，卻已俱足，毋需再追問下去了。“我已經算是一個相對在這個社會上比較任性的人了，意思是說我不太勉強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可是這還是有一定的限度，我還是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但我的優點是，不管碰到再厭煩、再受不了的事，我都可以過得去。我生活里面大概有三項很重要的支柱：第一個當然就是我女兒；第二個是寫小說這件事，每當我在開很無聊的會議，甚至有時是我在主持會議的時候，耳朵里面會有個聲音在勸我自己說：‘再忍耐一下吧，等一下回家就可以寫小說了！’我就開始構思昨天寫到哪里，今天要怎么寫；第三個就是安慰自己，反正你可以讀書，可以藉由讀這些書，把你帶離這個現實，到一個很不一樣的狀態底下。”此一現代經典細讀系列課程，主要鎖定十九、二十世紀的作品，因為這些書曾經在當時影響了無數人，而此影響力仍不斷蔓延，擴及當下我們所處的世界，從建筑、服裝到飲食，都有跡可循。“所以這些作品都部分地說明這個世界是怎么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我們今天理解世界、看待世界的眼光，很大一部分是達爾文幫我們決定的、很大一部分是馬克思幫我們決定的、很大一部分是佛洛依德幫我們決定的，我們當然應該重讀啊！”楊照接著闡明重讀的另外一個好處。經典名著有其可憐之處，因是經典，影響力甚巨，經由各種方式的引用、摘要、濃縮，就會不斷被簡化，逐漸遠離其內容核心，甚至遭到曲解，而這正是楊照憂慮所在。到底達爾文說了什么？僅僅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八個字嗎？楊照主張，透過扎扎實實的閱讀，我們得以“還原”當時達爾文所說究竟為何、以及他為什么這樣說。楊照以《物種起源》為例，厘清當代普遍理解上的謬誤。達爾文在談生存競爭時，指涉的并非異種之間的生存競爭，而是同種類彼此的競爭，最激烈的生存競爭是發生在同樣的物種之間。“這跟后來所謂的強者、弱者，這個物種相對于另外一個物種，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站在今天整個社會對這件事的理解上，達爾文的原意比后來被扭曲的要有價值得多。”充滿故事的社會，自由多了故事，是楊照這十年來不斷宣揚并且身體力行的一個核心概念。他特別寫了一本書，就叫《故事效應：創意與創價》，在書的序言里頭，開宗明義指出，故事沒落了，因為聽故事的人消失了。而在另一本書《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2：面對未來的五十個關鍵詞》中，他所羅列的第一個關鍵詞匯就是“故事”。聽故事的想望，這意謂著什么？“好奇心，愿意去相信人類經驗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故事沒落了，因為人們失去了聽故事的態度，亦即喪失與生俱來的好奇，不再對陌生稀奇的事物抱持高度興致。楊照念茲在茲的“故事”，沿用的是班雅明的定義，其核心概念是，故事不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容易遭遇的事，卻愿意相信它是真切發生在某個人身上的事。“故事講的是經驗，它是一個非常經驗，但要具備真實背景。”楊照認為這是一個對于故事非常不利的世界，因為人們傾向認定“經驗”是可能發生于自己身上的事，除此之外，一概被歸入“奇想”的領域，一個與真實平行的世界。偏偏“經驗”與“奇想”的夾縫正是故事的溫床。“我們都是以我們的經驗出發，去否定、去推翻在我們無聊的生活以外，有其它生活的可能性。用這種態度來面對，就不會喜歡故事，或是當故事出現時，你也不能辨識它。這個社會當然就愈來愈貧乏了。”那么，我們該上哪兒尋求這些“非常經驗”呢？“很多時候都是在書里找。”楊照說。其實說穿了，他這十年來的書寫，有許多時候根本就是在抄書，因為書里埋藏了許多其他人特殊的經驗，他看見了，感到驚奇，不由得便涌現轉述的沖動，而這種轉述的沖動恰恰正是故事得以流傳的原因。聊著聊著，楊照分享了一個關于馬奎斯（編注：大陸譯為“馬爾克斯”）采訪落難水手的精彩故事，今年6月，他才將這故事寫成短文《比小說還荒謬荒唐的現實》，刊載于報上。孰料，這篇文章引來前輩作家銀正雄大加撻伐，寫了一篇長文指控楊照涉嫌抄襲，剽竊臺灣出版的兩本馬奎斯傳記。見此，楊照反而笑了，他說，有一天要是見著銀正雄本人，他真想親口對他說：“你也太寬容我了，我不只這一篇抄的，我幾年來每一篇都抄的，只是這一篇剛好你知道我從哪里抄出來而已啊！我從來沒有宣稱這些事情是我發明的！”他接著解釋，“這就是故事有趣的地方，故事是沒有原創性的，故事本來就是大家抄、大家轉述，可是我們現在已經不了解這件事了。”“故事沒有辦法單純存在變成我們生命當中的一個目的，我們覺得這一定是個手段。”對此，楊照顯得憂心忡忡。一旦人們喪失了聽故事的好奇、興奮和幽默，一旦人們停止轉述，故事將不再流傳。“因為有故事，因為活在故事里面，所以那樣的一個時代、那樣的一個社會，他們對于人可以做什么、人不能做什么、什么叫做人，充滿了好奇。他們整體規模就比我們寬廣，過的日子就比我們松一點。所謂‘松一點’的意思是說，沒有那么多事情都有必然的答案，我可以有很多的懷疑，可以有很多無法解釋的事情。不會每個問題都一定有答案，問題和解答不是永遠都相互對照的。至少我自己是羨慕那樣的生活的，我覺得那樣的生活比我們現在的生活要快樂多了、要自由多了。”對楊照而言，一個充滿故事的社會，事實上，也就是一個理想的公民社會。因為在一個理想的公民社會中，每個人都可以充分擁有不同意見，生活不再有標準答案。其社會體制基本上是臨時性的、可被變動的，正因如此，沒有任何人可以主張哪一種生活比另外一種生活更富有權力，或更理所當然。“如果真的有這種社會，人就會對故事很有興趣，因為他不會覺得這東西跟我無關。”我們會發現，故事的流傳，將大幅豐富社會的可能性，激發人們的創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