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康德自由的層次性及邏輯躍進

摘要：自由是康德哲學的核心概念。康德的自由具有三個層次：先驗自由、實踐自由和至善自由。且三者之間存在著邏輯躍進的關系。這種劃分呈現了康德審視自由的三維視點：自然、德性和神性，把康德的自由由單純的實踐領域擴及到認識領域、實踐領域和神學領域，使自由真正成為貫穿康德思想的一條紅線，也凸顯了康德自由論的神學維度。

關鍵詞：康德；自由論；道德法則；至善

中圖分類號：B516.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1)08-0059-03

自由是康德哲學的“拱心石”。康德的自由具有多維內涵，因而它具有多種劃分。在這些劃分中影響較大的是鄧曉芒教授的論文《康德自由概念的三個層次》，該文把康德的自由概念劃分為先驗的自由、實踐的自由和自由感三個層次。這種劃分具有的真知灼見和啟發性是顯而易見的，但它忽視了康德的宗教意義上的自由，因而窄化了康德自由論的視域。康德深受基督教思想的浸漬，對上帝的信仰是他最誠摯的信仰。康德雖然沒有直接探討宗教意義上的自由，但其至善理論仍包含著上帝與人的自由相關聯的思想。至善在康德那里不僅僅是道德歸宿，體現著德福一致，而且是人的自由趨達的終點，體現著對絕對自由的滿足。所以，至善自由是康德自由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宗教意義上審視康德的自由。既拓展了康德自由論的視域，又將康德的自由論呈現為一個合邏輯的、層層躍進的圖景。基于此，本文將康德自由分為三個層次：即先驗自由、實踐自由和至善自由，析理它們層層躍進的邏輯，并凸現康德自由論神學維度。

一、康德自由論的三層次

康德對自由的論述涉及自然的、倫理的、美學的和宗教等領域，在多維的論述中指涉到自由的三種狀態：可能的狀態、實然的狀態和應然的狀態，基于此，本文將康德的自由分為先驗自由、實踐自由和至善自由三個層次。康德在不同的層次以不同的視角審視自由。也呈現出對自由的不同的理解。

(一)先驗自由

康德對先驗自由的探討集中在《純粹理性批判》的第三個二律背反的正題與反題中，正題的表述是：按照自然律的因果性并不是世界的全部現象都可以由之導出的惟一因果性。為了解釋這些現象，還有必要假定一種由自由而來的因果性。反題的表述是：沒有什么自由，相反，世界上一切東西都只是按照自然律而發生的。正題表明要理解全部現象必須假定一種來自自由的因果性，反題則表明，自由只有在獨立自然因果律之外才有可能。這兩者恰恰構成先驗自由的兩個方面，即肯定的先驗自由和否定的先驗自由。從邏輯上而言，否定的先驗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前提，只有獨立于自然因果序列，自由才有可能。然而自由作為一種因果系列，在獨立于自然因果序列之后需要另一種因果序列，因而要求存在開啟另一序列的第一開端。這就是自由所要求的絕對自發性，亦即自發性的自由。在康德看來，自發性的自由，就是“一種由自己開始一個相繼諸物或諸狀態的序列的能力”。自由要求對自然因果序列的獨立，人作為自然物雖然無法徹底地擺脫自然因果律的制約，但人具有自由意志，人在受自然因果序列制約的同時能夠開啟另一個因果序列，這恰是實踐自由的邏輯前提。因為人具有自由意志在康德看來不可由經驗證明的、而是只能是先驗設定的，所以這種自由康德稱之為先驗自由。

(二)實踐自由

康德更多的是關注實踐領域中的自由。在認知領域，自由是一個無對象性的理念，缺乏實在性，只有在實踐領域通過自由意志的法則，自由才獲得了實在性。也就是說，只有通過實踐法則，才能建立起真正的自由即實踐自由。實踐自由分為兩層種：第一層為任意自由。任意自由雖然是實踐的自由，它獨立于病理學上的強迫而能根據一些實踐規則作出自我選擇、自我決斷，體現出人的自主性。但依然是“不純粹的”，因為其選擇所依據的可能是一些“技術上的實踐規則”而不是純粹的實踐法則。康德所說的實踐自由主要是第二層即自律自由。自律就是意志的自我約束自我規定。意志作為實踐理性的一種能力是自由的，但自由不是為所欲為，相反，康德強調“自由盡管不是意志依照自然法則的一種屬性，但卻并不因此而是根本無法則，反而必須是一種依照不變法則的因果性，但這是些不同種類的法則：因為若不然，一種自由意志就是胡說八道。”Ⅲ既然自由意志需要法則，而這種法則不能是自然的法則，又因為意志本身具有因果性，能夠自我立法。也就是說，自由意志所遵循的法則是來自意志本身，意志自律就是意志遵循自己頒布的法則而行動。康德在晚期明確地將意志區分為兩種：一是作為立法機能的意志和作為執行機能的任性或任意。作為立法機能的意志對作為執行機能的任性頒布法則，任性則是按照法則行動，這就是意志自律的實質。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康德說，“一個自由意志和一個服從道德法則的意志是一回事。”一言之，自由即是自律，是康德實踐自由的最高表達。

(三)至善自由

至善自由是指在至善狀態所體現的自由。至善表征著德性與幸福的統一，義務和愛好的統一，人自身的統一。至善所體現的自由是一種完滿的自由，是人對自由的無限渴求的最終點。至善的自由有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是無限躍升的主體自由，亦即在靈魂不朽的前提下所達到的意志的絕對純化；第二層次是恩典自由。即在上帝的恩助下，人“超越”了自身的局限達及完滿的自由。這種自由不再僅僅是主觀的、內在的自由，而是將主觀自由與客觀自由、內在自由與外在自由統一于其中的自由；這種自由不純粹是人主體性的結果，也是上帝的恩助的結果，凸顯了人與神的諧和。然而至善自由作為一種理念，其作用是調節性的。其意義不在于對之的獲得，而在于不斷向之趨近。亦即表明任何時候人所獲得的自由總是相對的，總會有提升的空間，從而促使人不斷超越已有的自由趨向更高層次的自由。以至善自由作為康德自由的最高點反觀康德整個自由論，會對康德的自由論有一個全新的認識：康德的自由并不僅僅是自律自由，它還包括至善自由；它不僅有自主的自由，還包括接受的自由。通過至善自由，康德的自由把上帝存在于人的自由聯系起來，這不僅契合康德對上帝存在的誠摯的信仰，也符合西方文化探討自由的一貫傳統，亦即柏拉圖——奧古斯丁——馬丁·路德傳統，該傳統強調自由與善相關聯，無善就是無自由，康德把自由與道德法則相互歸結，并認為自由體現在對法則的遵守中，這是這一思想的另一種表達。

先驗自由、實踐自由和至善自由所折射出的是康德理解自由的不同視角。先驗自由是在與自然的關系中理解自由。自由被理解為對自然的獨立。實踐自由是在與德性的關系中理解自由，自由被理解為對來自理性自我立法的道德律的服從。至善自由是在有限與無限的關系中理解自由，自由被理解為對無限者的開放后的絕對統一。自然、德性和神性就成為康德審視不同層次的自由的視點，在與自然的關系中理解的自由標示出人的非物性，但僅僅止于此就會把人的自由與人外的自然對立起來：在與德性的關系中理解的自由標示出人的能動性和自主性，僅僅止于此，則會將自由淪為主觀；從神性角度理解的自由雖能克服前二者的缺陷，但其對人而言是一種應然而非實然。這三個視點共同構筑了康德的多維的自由觀。這種劃分突破了康德的自由就是自律自由的認識局限，把康德的自由由單純的實踐領域擴及到認識領域、實踐領域和神學領域，從而使自由真正成為貫穿康德思想的一條紅線。

二、康德自由論的邏輯躍進

康德的自由論分為先驗自由、實踐自由和至善自由三層次，并存在著從前者向后者依次躍進的邏輯關系。首先，先驗自由必然向實踐自由躍進。先驗自由是針對自然因果性提出來的，自然因果律嚴密地統治整個自然，使自由無處容身。因為在一切物都無可逃脫地處于自然因果鏈條之中并被其機械地決定的自然領域是無自由可言。要使自由成為可能，必須獨立于自然因果律。先驗自由就是為了使自由成為可能而作的一種先驗設定，在一定意義上說，先驗自由拯救自由于自然必然性的汪洋中，并昭示了在自然因果序列之外即本體界自由存在的可能。然而先驗自由雖然是實踐自由的前提，但其作為啟發性的概念只能暗示人的自由的存在，不能保證這種自由；它作為一種理念其對象不能在現象中給與，因而它處于一種無根基的狀態。它必須進入實踐領域與人的行為能力聯系起來才能獲得堅實的根基。所以先驗自由必須要過渡到實踐的自由才具有意義。

其次，實踐自由向至善自由躍進。康德的實踐自由，尤其是自律自由把對自由的認識達到了一種新的高度，確立了自由的形式概念，即“自立性作為在自己本質法則中的己力性”，從而極大地凸顯了人的自主性。但仍然存有缺陷：(1)康德把作為自律這種自由惟一地移于人的純粹理性。這根源于康德對人本質的片面理解。康德雖然承認人具有理性和感性，但他把理性作為人的本質，感性成為人本質的異己者和他者。當康德說“一個自由意志和一個服從道德法則的意志是一回事”時其實也是在說自由體現在對道德法則的遵守中。而這種遵守是理性人對來自理性的命令的服從。而感性的影響在這一過程中是要被克服和伏制的。因而這種自由是理性人的自由，而不是作為既具理性又具感性的人的自由。(2)康德從德性角度“建構”其實踐自由，并把德性看成是自由的體現形式，一個人的德性程度越高，自由程度就越大，正如康德所說：“人越是能夠少以物理的方式被強制，就反過來越是多以道德的方式被強制，因而就越自由。”可康德的德性以內在自由原則為基礎，以不動情為前提，成就德性之路就是不斷“馴服自己的激情、駕馭自己的情欲”的過程，亦即理性不斷地伏制感性的過程。基于此種德性的自由不僅造成人內在理性與感性的分裂，還導致體現主觀自由的德性與體現客觀自由的幸福的二律背反。人越是追求這種自由，人自身就越處在分裂之中。所以實踐的自由并不是人的自由的終點，人對絕對自由的無限渴求勢必促使實踐自由向至善自由躍進。

康德自由論的這種由先驗自由向實踐自由再向至善自由的邏輯躍進是由人的自由的本性所促使的，自由對人而言不僅僅是一種可能，更是一種現實，作為邏輯狀態的先驗自由只有轉變為現實的實踐自由才具有意義。人的自由是一個有限的無限者，人對絕對的渴求亦即自由本身的超越性總會促使人的自由突破有限而趨達無限，因而實踐自由總是存在著向至善自由躍進的趨勢。人的自由是包含著可能面、實然面和應然面于一身。康德自由論的這種躍進運動也表明：人的自由是動態的和開放的，是一種不斷地將各種可能轉為現實又在現實中否定自身趨達無限的過程。

三、康德自由論的神學維度

康德的自由理論通過至善，使人的自由與上帝存在聯系在一起，從而使康德的自由理論具有神學維度。就西方文化而言，康德的自由論尤其是至善自由可看作是柏拉圖——奧古斯丁——馬丁·路德傳統在現代的延續。近代從笛卡爾開始，主體性成了近代思維形式和思維態度，人的自由不再是向善的自由，而是自我決斷、自我選擇的自由，亦即自主的自由。自由成為人的“私事”，不再與上帝相關，上帝反而成為人的自由的絆腳石。然而，正如有人所言，“世界的自主性依然只是整個神律語境的一部分；事實上，自主性本身也得到神律上說明。”自主的概念在其起源上具有神學背景，康德的實踐自由向至善自由的躍進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再現人的自由與上帝的關聯。這種關聯主要表現為：其一，自由啟示上帝存在的可能。自由具有雙重品性，即它屬于智性世界同時又可為道德經驗所證實，使之成為經驗世界和智性世界的“中介”。人通過實踐經驗確信自己擁有自由，正是這種自由，既向處在經驗世界的人展示其不同于經驗性品格的智性品格，昭示其追求自由的道德世界以及成就德性的可能：又向處在感官世界的人啟示出一個不同感官世界、獨立自然因果律且純善無惡的世界即智性世界。只有啟示出這樣的世界，對于存在其中的上帝、靈魂和至善才是可思議的。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自由啟示出上帝存在的可能。其二，上帝完善人的自由。人憑借自身對自由的擁有總是有限的，對康德來說，人是否自由與上帝無關，但人若想克服理性的自由的缺陷以及滿足人對絕對自由的渴求則必須依靠上帝。通過至善，因而依靠上帝的恩助人獲得趨達絕對自由的可能。

通過至善，康德把人的自由與上帝關聯起來，因為人只有背靠無限物，在面對有限物時才能自由存在；人類自由不是在與有限物而是在與無限物的相遇中，才能找到其相應的實現。人才能達致內心的安頓與寧靜。進一步，這種關聯不僅僅在于上帝依照人的德性分配于人幸福，還在于上帝是道德人挺立的根基。當康德把信仰上帝當作信守道德律的隱性前提時，就已經把上帝當作道德人之人生意義的潛在的根基。自主對康德而言，僅僅是在人的能力范圍之內的自主，在人的能力之外就需要上帝的恩助以彌補人的自身的不足。因此，上帝作為人類及其世界的終極根據和終極目的的代表，就成為道德人在面對流變的世界時的永固的價值支撐和面對無意義世界的希望所在。以此種方式解讀康德的自由論，不難發現，上帝并不是與人的自由相對立，而是人的自由實現的一個環節或中介。越是從人的生存根基上思考人的自由，這種觀點就越顯示其合理性。近代德國學者卡斯培基于西方文化認為，在人類歷史上，“上帝”這個詞代表著人類及其世界的終極根據和終極目的。如果上帝從這幅圖景中退出，這個世界就會失去根據，失去目的，一切事物都變得毫無意義的危險。上帝死了，自由死了。人也退化了成為聰明的動物。雖然卡斯培有著強烈的護教情節，但其關于信仰上帝對人之自由的意義的認識是與康德相一致的。如果缺乏對上帝的信仰，至善就是不可能：至善之不可能，勢必證明道德律的荒謬。也就不可能在道德律的基礎上確證人是自由的。

近代啟蒙運動在思考人的自由時有意地隱蔽了人生存的真實背景，從而把自由看作純粹人的自主選擇和能動再造。這種思考切斷了人與無限者的聯系。使人成為孤立、自給自足的存在，這是虛妄和不真實的。人始終是一種受限的存在，尤其在價值和意義層面更是如此；人是受限的存在，人的自主選擇和能動再造總與人背靠的無限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人的自由作形而上的追思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這個無限者。無限者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表達。在西方文化中，上帝或神就是這個無限者的最常見的一種表達。因此謝林說，人最生動的自由感并非使人處于上帝之外或與上帝對立，而是使人作為一起屬于上帝的生命。自由要求內在于神，因而要求泛神論。

責任編輯 梅瑞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