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薪資水平較低、優秀人才難以招募、人才流失嚴重大概是“綠色昆明”、“安典公益”這類3~5人的小型NGO目前遇到最多的問題。它們希望從單打獨斗轉型為專業NGO團隊,卻面臨孤立無援的困境。
2011年,云南“綠色昆明”的發展進入瓶頸期。這個2006年成立,2008年正式注冊為非營利性組織的NGO,在年初相繼有兩位同事離職。“綠色昆明”的創始人梅念蜀又回到了2008年的工作狀態,整個機構只有她一位全職人員。
“一個是因為父母和生活的壓力,回家考公務員。另一個是自身能力達不到工作要求。”一個辭職,一個被辭退,梅念蜀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感到壓力撲面而來。
2008、2009年,“綠色昆明”做了三到四個項目,包括環境教育課、滇池地下水調查及保護項目等。2009年年中,梅念蜀因“滇池地下水調查及保護”項目獲得阿拉善生態獎一等獎,讓她有資金招募“綠色昆明”第一位全職員工。2010年,她又招收了一位。
這一年,他們三個人做了10個項目,包括昆明水環境調查、推動政府進行建立新的水環境制度,以及“古樹之旅”城區古樹調查等。三個人帶著400多個志愿者,對昆明周邊的水環境做了23次調查,針對七個河流湖泊分別編寫了市民水質、水環境調查報告,制作了相應的水環境電子地圖,讓很多市民了解并參與了滇池水質治理的行動。
“綠色昆明”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古樹調查”項目引起了昆明市市委的高度重視,林業局為此對古樹進行了全面復查和登記管理,60多棵古樹有了一對一的愛心守護者。2011年,梅念蜀因為前一年的環保成績,榮獲了七彩云南保護行動“十大環保杰出人物獎”。
然而,年初兩位同事的離職,讓“綠色昆明”陷入困頓,一邊在發展,一邊人卻走了。眼前的“綠色昆明”已非從前,梅念蜀知道自己不能再一個人包辦所有的具體事務,“不僅透支了自己的身體和家庭關系,也在透支機構的未來。”發展到今天,機構需要更大的發展空間,需要一個專業的團隊,聚集群體的智慧,一起面對更多環境問題和環境教育。
在這個團隊中,梅念蜀意識到,自己的位置也在發生變化,她要成為對機構進行全局把握的指導者,而不是具體事務的操作者。梅念蜀放慢了“綠色昆明”發展的速度,建立了招聘、面試、入職指導、績效評估等一套人力資源管理模式,加強機構文化和團隊建設。
重新招人時,梅念蜀一咬牙,決定招募四個人,分別針對環境教育和環境問題,招收兩名項目主管和兩名項目助理,并將項目主管的工資從2009年的1800元提升至3200元。突然增加四個全職人員,將對“綠色昆明”正常運轉造成很大壓力,但梅念蜀希望能夠實現機構的良性發展——兩個主管分別帶兩個助理,將項目運轉下去,她自己將協助機構的每一個人,進行統籌安排。
2011年,梅念蜀甚至沒有申請新的項目,她想先建立新團隊,再和團隊一起籌劃新項目。
5月,梅念蜀在NGO發展網和中國發展簡報上發布招聘信息,三個多月過去了,來了10多個應聘者,有環境行業的人,也有兩三個類似于海歸NGO業內人士,但項目主管一直沒有招到,尤其是“綠色昆明”環境問題部門的主管,幾乎沒有人能達到梅念蜀的要求。有些人沒經驗,有些人覺得環境問題太難面對,后來退縮了。
“我們招收的主管是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面對中國環境問題,梅念蜀希望這名主管具備一定的環境專業知識,同時是一個行動者,懂得如何和政府溝通,推動政策發展。此外,“綠色昆明”在將來希望介入更嚴重的環境問題,如鎘污染,涉及的利益相關方會更多,因此,對主管的創造力和耐力都有很高的要求,并非普通志愿者或剛畢業的年輕人能勝任。
面對這樣的狀況,甚至有機構的負責人對梅念蜀開玩笑,說你這簡直是在招聘一個草根NGO的負責人,要求很高,待遇卻很低。
無奈之下,梅念蜀只能招了三個薪資待遇為2500元的項目助理。項目主管和助理的差別在于,主管需要統籌整個項目的運作,對助理的要求僅僅是執行。也就是說,在日后的工作中,梅念蜀除了承擔兩個主管的工作,還要用更多時間“帶新人”。
“帶新人”的困境
廣西南寧的“安典公益”和“綠色昆明”都是2006年年底成立,主要通過舉辦專題培訓、講座、沙龍交流活動等,搭建廣西地區民間公益組織的交流平臺。如今“安典公益”成為廣西核心的支持型組織,2011年以來,基本月月有活動、講座,如舉辦講座《公平貿易在中國》、《當青年遇上真實的農村——志愿服務經歷分享》、策劃“鏡頭背后的社會關懷”攝影夏令營。
然而,創始人謝靜在“帶新人”方面,已經感到疲憊不堪。
和梅念蜀相似的是,2006年到2008年,“安典公益”只有謝靜全職,請了一個兼職會計和一個兼職出納。那時,謝靜給自己每月發1200塊的工資,因為項目經費就那么多,實在無法增加人力資本。2009年,謝靜通過“社區伙伴”的青年實習生小額基金項目,招收了一名實習生,增加了一個人手。實習生很年輕,有熱情,但沒有經驗。
謝靜覺得,按照他們當時1800元的工資標準,很難找到有經驗的員工。后來,“安典公益”陸續增加了幾個年輕人。由于“安典“的項目多數是組織培訓和會議,需要協調來自政府、企業、NGO團隊、志愿者等關系,動員本地資源,這些工作很難讓剛畢業的年輕人單獨負責。
謝靜將年輕人組成了工作小隊,一項工作由一個小組去完成,讓年輕人充分參與,加強經驗的傳遞,也增加機構的凝聚力。但缺陷也很明顯,謝靜帶得很辛苦,“工作效率很低”,一件事情通常要經過不斷的討論,不斷磨合,才能一步步推進。2009年、2010年兩年,安典的工作進展都很慢。
更讓謝靜難過的是,2011年,“安典”負責一個項目結束了,由于沒有獲得新項目,幾個由項目提供收入的年輕人被迫離開,好不容易建立的一個團隊只能解散了。謝靜認識到自己進入了“惡性循環”,低工資只能招新手,她總要帶著“新人”,以很低的效率,很辛苦地投入,維系著機構的運作。
謝靜也想要項目主管,“給我兩個工資5000元的項目主管,和給兩個2500元的項目助理,差別太大,思路及資源網絡都不同。”她不是找不到,她沒有這樣的薪資水平:“我想招收有NGO經驗和資歷的人,起碼給他的薪資也要和市場的標準水平一致吧”。目前,作為機構負責人,謝靜的收入是每月3200元。她能做的和梅念蜀一樣,減少項目,放慢機構的發展速度。
薪資水平較低、優秀人才難以招募、人才流失嚴重大概是“綠色昆明”、“安典公益”這類草根組織進入新的發展階段,從單打獨斗轉型為專業NGO團隊時,遇到最多的問題。據南都基金會做的《中國公益人才現狀與發展報告》顯示,一半以上的草根NGO招聘很困難,55%的草根NGO收入在3000元以下。梅念蜀一直在機構內調整,期望建立一個新的良性循環:“好待遇引來好員工,好員工做出好項目,好項目代表好服務,好服務提升好聲譽,好聲譽促進好發展,好發展換來好待遇。”
然而,好待遇本身就是一個大難題,對NGO從業人員以及管理人員,需要怎樣的專業水平,匹配怎樣的工資水準,至今對大多數人甚至一些基金會來說,也是一個陌生的話題。人們很容易將志愿者和專業工作者混淆,突出了他們投入工作的意愿和理想,淡化了NGO行業自身的發展需求,只有項目費用,不考慮人力成本,是這一行業常見的事情,梅念蜀去年做了10個項目,其中有5個項目都沒有人力費用。
談話中,謝靜一再嘆氣,“太難了”,現狀對他們這種從一個人白手起家的小型機構太難了,無論是項目,還是人員,包括管理者自身的能力建設,都需要來自各方的支持,但眼下,經費就像一個卡在脖子上的鐵鉗,她們對未來充滿信心,卻感到無法呼吸。
小型草根組織不太受歡迎
對一些更小型的草根NGO,找基金會支持項目都很難。基金會手上的大蛋糕對它們來說,根本沒有分享能力。
廣州“V-Bus 義工加油站”源自于2008年的“義工成長日計劃”,是三個年輕人一起發起的公益組織互助學習平臺,由于聚合了廣州很多公益組織的骨干成員,在廣州義工、NGO人員的能力建設領域,相當活躍。然而,機構成立三年來,他們從未獲得一筆來自基金會的資金。
機構負責人、創始人之一的Heaven說,原因很簡單,基金會的資金一般根據項目而定。有些基金會沒有義工培養這類項目,有些基金會有,但在一個地區又有數量上的限制。如只能挑一個機構投放,也會選擇規模較大的機構。Heaven之前在一家基金會工作過,可以理解基金會的選擇,“對草根NGO來說,基金會要投入的管理成本太高了。”因為機構小,相對不規范,不夠專業,財務不夠透明等等原因,把錢投給草根NGO,基金會要擔負很大的風險,因此“基金會不喜歡投給只有幾個人的草根機構”。
這三年,“V-Bus 義工加油站”只能自己想辦法,和政府、企業、NGO多方合作,簽訂各種各樣的項目、培訓,維系自己的運行。這些項目多數只有項目運行的經費,沒有對人力的補助。今年8月,他們手上的項目就有在宣明會東莞辦的工作坊、給廣州志愿者協會做培訓、給中山古鎮社區大學上課、給企業做培訓,還舉辦了《PPT入門培訓》及面對大眾的免費沙龍《世界咖啡館對話:明天的學習》。這些活動一共由三個全職人員負責,好在每個人都能獨當一面,又能做培訓師,又能做策劃,三個人各有各的分工,忙得不亦樂乎,尤其是給古鎮社區大學上課,常常一周有兩天要趕去另一個城市,很辛苦。
和“綠色昆明”、“安典公益”一樣,V-Bus義工加油站現在也到了轉型期,對未來和自己做的工作很有信心。9月,她們將正式注冊為非營利組織,雖然眼下沒有辦公室,也沒錢。
創始人Heaven和肥彎每月給自己500元,平時靠企業培訓收取培訓費貼補自己,加起來2000塊左右。她們聘請的全職員工健健,工資是2500元。如果她們也給自己2500元,V-Bus就無法運行了。“長期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Heaven沒有告訴父母自己在做NGO,趁著年輕,她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也相信現狀是會改善的。
“最困難的時候”
今年38歲的彭海惠和“安典公益”的謝靜一樣,入行近十年了,從2002年起,他就開始做義工,他參與過助學、扶貧、防艾、關注農村婦女、抗震救災、災后重建等,是一個資深NGO從業人員。目前,他是江西“益心益意公益中心”的創始人,標準的“光桿司令”,甚至連這個“司令”,今年也被迫找了一份全職工作,業余做公益。
眼下的處境是他做公益最困難的時候。
在中國中部的江西省,NGO數量非常少,據彭海惠所知,他所知道的只有一家做智障兒童的NGO。2010年10月,彭海惠回到家鄉江西,希望成立一個NGO孵化器,以自己的力量推動公民社會的發展,催生公益機構。機構的發展,也確實如他所料,一開始就很艱難。基金會難找,注冊很難,找不到掛靠機構,身份得不到認同,機構運轉資金只能依靠朋友的捐款。
彭海惠眼中,草根組織大多都是這樣,孤立無援。一方面,公益行業處于起步階段,政策也沒放開。另一方面,目前他做的這個NGO孵化器,也很難得到一些定位為慈善的基金會的支持。他所了解的基金會多數喜歡做慈善,既能看得見,又有成就感,也能引起媒體關注。如果支持草根組織比如一些教育機構,三年下來都看不到具體效果,成果很難測量,不少基金會都對此沒有興趣。彭海惠希望基金會也能轉變傳統慈善觀念,給草根NGO多一些支持。
彭海惠打算年底辭職,繼續做“益心益意公益中心”。“安典公益”的謝靜,這段時間遇到了自身的困境。一年之內,父母相繼因為腦血栓住進醫院,特別是母親這次住院,讓她身心疲憊。在NGO工作十年來,從第一份工作的650元到現在的3200元,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直沒有存款。母親將要做手術,要借五六萬的手術費,她怎么還?母親將來的醫藥和康復費用都是不小的開支,她怎么維持?
十年來,謝靜第一次萌生了離開念頭。現實之困,讓這個機構負責人,感到無力再繼續支撐。
我覺得,即便整體水平比商業機構低,也要考慮一下個人發展的空間,不能讓一個人的工資永遠高不起來,無論這個人是否有能力。公益機構的人像流水兵,積累起來的經驗迅速跟著人員流動而流失,身邊總是一幫和我一樣缺乏經驗的人,想想真沒勁。
——一位參與“公益行業薪水調查”的被訪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