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夏天,在香港和內地,我先后拜訪了嚴月蓮創立的“紫藤”和葉海燕的“中國民間女權工作室”,它們分別是兩地性工作者權益保護的先行機構。盡管二者身處不同的社會形態和慈善環境之中,然而民間公益機構挑戰主流價值觀所產生的代價卻驚人的相似。
8月15日晚上,老手機號已經打不通的葉海燕在QQ上露面,把她的新電話號碼發給我,區號是0775。我有點詫異:“你不在武漢了嗎?”她笑:“被武漢公安趕走,到廣西投奔朋友來了。”
我馬上想起2010年她在騰訊博客寫的那段話:“帶著理想,嘗試了許多,可結果總是那么灰暗……自己走自己的路,不想借用你的繁華來陪襯我的落漠,爺走了……”我不知道,如今的葉海燕算是走自己的路,還是走了?
她是流氓燕
在中國,知道“女權工作室”和葉海燕的人可能不多;但若提到2005年躥紅網絡的“流氓燕”,很多人都會發出“原來是她”的感嘆。
流氓燕本是網絡社區“天涯”的知名寫手,向以文風直率和性描寫大膽著稱。2005年5月15日,她在天涯社區發布了本人清晰的半身裸照,一日后又發布全裸寫真,引來網友的極大爭議,也將自己的知名度推到了巔峰。
對這個用身體寫作、以裸照躥紅的女人,人們曾有數不清的猜測與遐想:走紅之后她會做什么?拍寫真?出自傳?葉海燕給出的答案卻令所有人大跌眼鏡——2005年,她在武漢創建“女權工作室”,其后開創紅塵網,以業余時間為性工作者提供幫助及宣傳健康、防艾知識。
只是,這6年里一路風霜,葉海燕和紅塵網磕磕絆絆,走得極不容易。
起初,她在網上寫博客,呼吁社會對性工作者群體的關注,也寫一些關于婦女健康和艾滋病防治的文章。后來,隨著點擊量的不斷增加,便從網絡走向一線,展開外展活動,到城中村的“紅燈區”發放安全套,提供健康咨詢。
重大的考驗發生在2006年1月。其時,為了使面向性工作者的服務更直接和便捷,葉海燕為紅塵網開通了第一條咨詢熱線。因為沒有專門的辦公地點,熱線號碼就是她的家庭電話。
沒想到號碼一公布,鈴聲馬上就響個不停。但當拿起電話,聽到的卻不是性工作者的求助,而是一片來自社會的反對聲音。“你這是開小姐熱線嗎?”“你在教唆賣淫!”“你是妓女嗎?”“你知道廉恥嗎?”
面對潮水般的謾罵,縱然是敢裸敢恨如流氓燕,也一下子蒙了。
“你是妓女嗎”
輕則側目、排斥,重則歧視、謾罵。一旦暴露在人群之中,這似乎是服務于社會邊緣群體的NGO人永遠繞不過的一個考驗。
而隨著與服務群體連接的日益加深,以及工作影響力的擴大,這種考驗帶來的壓力還會越來越大——這是一個適用于任何社會環境的基本定律。
也是今年8月,我在彌敦道一棟有相當樓齡的大廈里,拜訪了著名的香港性工作者關愛機構紫藤。紫藤是1996年由嚴月蓮等4名香港婦女創建的NGO,至今已經走過了15個春秋。
早在2003年,嚴月蓮在廣州中山大學演講的時候就談過為“小姐”服務給自己和社工們帶來的壓力:“有一次,我在快餐廳吃飯,有個人站在我旁邊罵我,說你肯定是妓女,你媽也是妓女,你才會這樣幫妓女,罵了整整15分鐘,看著我沒回話,才停下來……我有一個妹妹,她這樣跟我說,假如在公共場所你看見我旁邊有人,千萬不要過來打招呼,說你是我的姐姐。”
在紫藤,我很驚訝。這樣有名氣的一個老機構,服務范圍遍及全港九區所有按摩院和外勞“小姐”,但她們只有4個社工,其他都是志愿者。每個社工每周至少要“下區”(實地探訪性工作者)4天,累得半死。
但是沒有辦法:當年創始人中如今只有嚴月蓮仍然堅守,其余的人已撤離;機構每年都招不夠人,都有社工流失——因為低薪,因為承受不住旁人異樣的眼光和家庭的壓力。有的社工工作了很長時間,都不敢開口告訴媽媽自己在做什么。
別的機構名氣大了,能帶來眾多正面效應,包括資金、資源和人才儲備,而像紫藤和紅塵網這樣的“邊緣組織”,只會“名聲越大就越‘臭’”,年輕社工小敏開玩笑地說,“真的,紫藤現在太‘臭’了,曾經有室友,一聽說我做紫藤,別的解釋都不聽,馬上就搬走。”
這樣的價值悖論,也是部分NGO人為何容易陷入身心疲憊的困境的重要原因:服務人群的處境越邊緣,腳下的路就越難走,需要社工付出和犧牲就越多,但同時,他們卻越無法獲得主流社會的價值認同和心理支持。
瑤瑤之死
葉海燕用一句話總結自己的處境:“你確信自己在做一件正確和好的事情,但社會不這么認為。”
幸好,流氓燕從來不怕人罵,“天涯每天那么多人罵我,我怕過誰來?”過了一段時間,罵人的人累了,熱線便開始產生正常功能,她挺過來了。這個過程中,紅塵網還增加了一位網管——深圳性工作者瑤瑤。
瑤瑤在的那段時間,葉海燕特別開心,認為她是最適合的幫手:本身就是性工作者,對服務群體特別了解,沒有價值認同沖突,而且聰明善良。
但恰恰就是這位姑娘的悲情命運,使葉海燕心中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創傷,也間接推動了“女權工作室”和紅塵網后來的轉型。
“2006年底,瑤瑤死了。在深圳接客的時候被殺死。”電話里,葉海燕的聲音有點哽咽,“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太大了。”
在瑤瑤出事之前,“女權工作室”和紅塵網對性工作者群體關注的著眼點跟目前國內大多數相關機構無異,集中在健康關愛和艾滋病干預上。但瑤瑤死后,葉海燕幾乎是無法控制地進行了越來越多的思考:憑什么她們的生存環境如此惡劣,社會對她們的歧視和暴力難道是理所當然的嗎?法律對她們是否公平……
隨后,她做了一個重要決定:辭去工作,將所有精力放在“女權工作室”上。“正好那兩年政府和社會開始重視艾滋病的預防,疾控部門及海外基金都有針對性工作者的艾滋病干預項目,我們拿下了不少項目。”2007~2009年,工作室發展得最順利的時候,除了葉海燕自己外,還有兩名專職員工和8名志愿者。
性工作是工作
表面看來,無論從資金支持還是社會寬容度上,“女權工作室”都漸漸迎來了春天。但是,防艾項目越做下去,葉海燕越覺得不對勁。
“大概是2009年吧,很多思考已經成型。性工作者的問題根源在于社會對她們的歧視和暴力。不解決這個問題,避孕套的使用率不可能提上去。”
“有人認為,當小姐無非兩個原因,一是被逼良為娼,二是好逸惡勞。但與她們接觸你會發現,她們只是普通人,做小姐也是為了生存、養家。你問她們為什么不選擇其他工作,可能是沒有學歷,低技術工種養不起家,當然也有追求好一點的物質生活的。”
有一陣,為了得到一個性工作者群體的信任,葉海燕曾與她們的客人做了幾次性交易。“這些年我單身,也有一夜情,本以為性交易跟一夜情的區別就是收錢與不收錢而已。”但實際過程卻令她無比震撼,“底層性工作者太不容易了。客人有很多要求,根本不顧及你的感受與尊嚴。”
“誰說她們好逸惡勞?工作累,接客多,收入卻很低。警察還隔三差五拘留罰款,經常工也沒得開,錢也罰光了,她們對客人還有選擇權嗎?今天晚上沒飯吃,明天孩子要交學費,客人說我就不用套,不做拉倒,她做不做?”
為此,2009年,葉海燕提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性工作也是工作,性工作者作為公民的各種基本權利更應該得到保障。“可事實是,現在社會對小姐的歧視已經到了她們被打劫、強奸、殺害都沒有人同情,警察也不管的地步。不法之徒都知道盯著她們。”說著,她又想到了死去的瑤瑤。
驚世駭俗
“性工作是工作”的提法,正好與紫藤的宗旨相一致。
小敏告訴我,在香港,關注性工作者群體的NGO其實有很多,為什么他們能得到社會認同,唯獨紫藤“臭名遠揚”?就是因為從一開始,嚴月蓮就提出了“性工作是工作”的宗旨。
“向‘姐仔’(紫藤社工對性工作者的稱呼)普及法律知識,支持她們爭取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到大學做反歧視演講,要求警察依照規章執法,以及呼吁對性工作去刑事化。”紫藤做了15年的,就是現在葉海燕想做的事情。
她又走在了挑戰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前沿。
2010年7月24日,中國民間女權工作室向政府提出強烈訴求:性工作也是一種工作,我們要求性工作合法化,娼嫖皆無罪!并在網上征集簽名。
2010年7月29日,為迎接“女權工作室”倡導的8月3日第二屆性工作者日,志愿者們打著紅雨傘,來到武漢市最繁華的江漢路步行街,在街頭舉辦行為藝術。
但這次,葉海燕遭遇的阻力遠不止是來自于社會的謾罵。8月1日,武漢市公安傳喚葉海燕,要求她取消性工作者節,“他們帶我到了一個風景怡人的地方住了兩天,有一位女警48小時貼身跟隨。”葉海燕說,這件事之后,公安不斷與疾控中心、項目辦交涉,很快,“女權工作室”就沒項目可做了。
利用政策門檻和權力切斷機構的資金來源,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一遭遇與紫藤也十分相似。
與中國內地眾多草根NGO的食不果腹相比,香港公益機構一直給人予“小康”印象:特區政府支持NGO發展,積極向他們購買公共服務,NGO 60%~70%的資金都來自于政府;合法的慈善機構更可以每年向政府申請一次“賣旗”,公開向社會募款,增加經費來源。但上述這些都與紫藤無緣。她們是香港NGO里的“異類”,小康社會里的貧困戶——從未成功向政府申請到任何經費,無法獲批為慈善團體,也不能“賣旗”。
香港和內地,兩個互不相識但宗旨相近的機構,盡管身處不同的社會形態和慈善環境之中,挑戰主流價值觀所遭遇的阻力及產生的代價卻如此的相似。
2010年10月19日,葉海燕在騰訊博客上寫下以下文字:我不想做一個艾滋病項目的打工者,我想用自己最后的青春,為我關心的人群,爭取公平的生存環境……艾滋病確實可怕,但歧視與暴力,被社會擠壓到邊緣的痛苦,又有誰來關心……可為什么我們想做這樣的工作,卻偏偏得不到支持……不想借用你的繁華來陪襯我的落漠,爺走了!
文字寫得瀟灑,但背后是不走不行的無奈。武漢公安不斷找到她租住單位的房東談話,于是她不斷被逼遷,從一個樓盤搬到另一個。
最后,她簽下了一份內容為“葉海燕已離開武漢市紅山區”的證明,打包簡單行囊,在轟鳴的火車行駛聲中去往廣西。
或許這就是兩個機構最大的先天差異吧。于紫藤來說,再多的艱難和阻礙,起碼可以有立椎之地,頑強前行。而對于葉海燕,只能說:別了,武漢……
“但是我不會放棄,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