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之“門”

“紫禁城在表面上是一片平靜，內里的秩序卻是糟亂一團。”這是末代皇帝溥儀自傳《我的前半生》中的一句話，卻似乎還回蕩在如今的故宮上空。從“盜竊門”、“錯字門”、“會所門”、“解雇門”、“文物門”，再到 “私賣門”與“門票門”，庭院深幽的故宮一再暴露出內里秩序的糟亂。

7月30日晚，網友“龍燦”在微博大喊：“告訴大家一個震驚的消息，故宮又出大事了！”微博被轉發的同時，他繼續爆料，“故宮器物部手續不全，將國家一級品宋代哥窯瓷器一件出庫，不料被工作人員摔碎。現在，故宮、文化部下封口令。”這個重磅消息，再次打破了故宮表面的平靜。

遲來的“通報”

人們震驚的不是事故本身，而是從7月4日文物被損到7月30日龍燦爆料，其間26天，外界竟無人知曉此事。直到8月2日，文物局官網才刊發了《關于故宮博物院珍貴文物損壞情況的通報》（下稱通報）。而從通報里，人們進一步發現，事故發生后，故宮博物院只是自己成立了事故調查組進行調查，且直至事件曝光后的8月1日，才向文化部、國家文物局報送了事故調查和整改情況報告。

這就意味著，雖然根據中國《文物保護法》第四十八條規定，“館藏一級文物損毀的，應當報國務院文物行政部門核查處理”，但這次一級文物損壞事故發生后，故宮卻選擇了關起門封鎖消息。如此處理方式不禁令人質疑：假如沒有網友的曝光與媒體的及時跟進，這個事件會不會在欺上瞞下中不了了之？

而央視8月1日晚播出故宮受損文物之后，更是驚起一片喧嘩。因為受損文物與故宮官方網站提供的“故宮藏品信息”中圖片明顯不符，于是“贗品”與“被掉包”的質疑隨之而來。

對此，故宮新聞發言人馮乃恩回答：“故宮同名的藏品有好多。”然而，藏品信息中名為“哥窯青釉葵瓣口盤”的宋代藏品僅有一款。當公眾追問同名藏品到底有幾個，馮則推說“不搞業務我不知道”。

回顧一下故宮在“錯字門”的表現：先是堅稱“撼字沒錯，顯得厚重”；后又改稱是故宮下設的保衛部門擅作決定。在建福宮變會所的“會所門”中，故宮的回應同樣是先全盤否認；其后才改口“是北京故宮宮廷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在未經審批的情況下擅作主張”。

先矢口否認，至無法抵賴才一點點坦白——這顯然已成為故宮一脈相承的回應風格。因為這一件事，故宮儼然將自己推向了與紅十字會、鐵道部并列的風口浪尖，成為國人集體討伐的對象，形象和公信力幾乎跌到谷底。

價值偏離

對破損宋代哥窯青釉葵瓣口盤為贗品的質疑，其實很大程度上源于北京故宮對藏品的公開存在問題。在其官網上，只能見到少量藏品（宋代哥窯青釉葵瓣口盤只有一個），因此在破損口盤曝光后，人們難免會起疑。

而相比藏品上的信息不透明，故宮的問題當中，更為重要的是財政的不透明。

故宮是直屬于文化部的事業單位、財政撥款單位，維修費用、行政支出等全部都是通過年度預算向財政部申請。相應地，其每年的門票收入理應全額上繳國庫。但據財新網刊發題為《10萬元封口費懸案》的記者手記，故宮2009年曾發生私分票款案——內部人員勾結導游直接帶游客進故宮，門票收入被私下勾兌。

此外，高達上億元的商業開發收入和院外所屬產權房屋出租所得更不在公眾視線之內。比如以院外所屬產權房屋出租、下屬紫禁城出版社興辦公司等方式，獲得不菲的收益。而最引人矚目的就是其下屬的全民所有制企業“故宮文化服務中心”，正是它與香港益誠合作經營，注冊成立了北京故宮宮廷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才有了“會所門”。

《國有資產法》的主要起草者之一、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李曙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故宮是國有資產，所有權屬于全國人民，其經營收益應上繳國庫。但由于沒有專門的立法規范，此類國有資產的監管比較混亂，財務制度也缺乏透明度。多頭監管（文化部、文物局、旅游局等機關根據各自的情況分別監管）的亂局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如今的亂象叢生。

他山之石

其實，作為文博單位，商業經營行為并不可怕，只要能夠做到信息公開透明，讓每一個細節都擺放在公眾的視線里，就不會引起如此大的爭議。

從世界范圍來看，很多知名博物館運營資金中很重要的一個來源就是通過商業運營所得。大英博物館門票全年免費，政府提供大概60％資金，剩下的40％則來自于博物館的商業運營和社會捐贈；盧浮宮中文網站“參觀信息指南”欄目中的最下一個標題，就是“舉辦私人活動”；臺北故宮博物院也有“富春居”、“三希堂”等餐飲場所，但并沒有引發星巴克進入北京故宮的那般爭議——是因為這些場所的布置并未破壞臺北故宮的文化氛圍。

據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周功鑫的陳述，臺北故宮財政極其透明，詳細到雇用了多少人和每一分錢的用途。“立法院”會進行監督；他們自己的網頁也有詳細信息公布，包括贊助的用途，委托業務如禮品店、餐飲等的開銷。門票、禮品店、餐飲服務、品牌授權等全部收入則大部分進入公共財政，一部分進入藝術發展基金，用于購買文物等。

這些做法，無疑值得北京故宮深刻地學習，只有建立公開透明的制度，才能從根本上避免一次次地將自己送上輿論的風口浪尖、聲名狼藉。

故宮之“門”背后

據故宮博物院官網8月3日的消息，將對造成宋代哥窯青釉葵瓣口盤損壞的直接責任人給予行政記大過處分，給予負有領導責任的該部門主要負責人行政警告處分。

但《文物保護法》第七十六條明確規定，文物收藏單位工作人員，“因不負責任造成文物保護單位珍貴文物損毀或者流失的”，應給予行政處分，情節嚴重的，依法開除公職或者吊銷其從業資格；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從“記大過”、“行政警告”、以及“錯字門”與“會所門”之時的“未交院里檢查”、“未向領導請示”等用詞來看，在過度官僚化與無序商業化的兩個極端上，故宮已游離于文化越來越遠，離其公共文化屬性，也漸行漸遠。

而故宮內在的體制性問題，也逐漸暴露出來，據《東方早報》刊發知情人士的說法，“一些專家忙著在外面鑒定，不干正活，而故宮管理上的混亂又導致專業不受重視……真正搞科研的人流失很嚴重。”

從故宮領導班子的背景來看，術業專攻與學術修養都不盡如人意。典型如新聞發言人馮乃恩坦承“不搞業務我不知道”，可他還兼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助理、院辦公室主任。且南京博物館方面還證實，被損壞的并非哥窯，而是更具價值的官窯瓷器——這似乎更說明，他們不是“不搞業務”而是“不懂業務”。

國人的文化焦慮

另據《中國青年報》報道，故宮博物院被曝私自拍賣館藏珍貴文物“創收”。盡管故宮方面回應表示“從來沒收藏過網帖中所稱的五件北宋書札”，北京文物局也出面否認，但記者發現，故宮博物院官方主頁“院史編年”下設的“歷年文物入藏”中，1998年有“收購宋人書札5件”入藏。此外，《故宮博物院八十年》中有記載：“1997年6月18日，從翰海拍賣公司拍得宋人書札五件”、2004年11月6日北京翰海公司企業新聞《十年春與秋》中也有記載。

還有“損毀遺棄佛像”、“明代法器被毀”、“清宮舊藏木制屏風被浸泡”等多項質疑，一個巨大的黑幕，似乎被掀開了一角。

中國的文化遺產，經過了一批批文化人殫精竭慮、恪盡職守、如履薄冰的守護，才能薪火相傳。作為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和最大的古代文化藝術博物館，故宮可說是中國文化的臉面，其上也傾注了國人的復雜感情，見證了一個國家與民族的曲折歷程，特別是近代以來，文物大規模南遷、文物流失海外等等，更是承載著太多國人的辛酸，同時也被賦予了更多的希翼。

我們不要求故宮的管理者都是鴻儒大家，但至少能夠有最名副其實的文化理念，守護好這個文化陣地。但故宮的一系列表現，卻讓國人患上嚴重的文化焦慮癥。

北大教授孔慶東認為，故宮國寶損壞，碎掉中國對待文物的責任心。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許紀霖也評論說：“兩岸故宮，比出來的不是技術，而是對中國文化的態度。”

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朱大可則表示：“盡管文物的市價被越抬越高，形成巨大的財經泡沫，而器物藏販者的文化水準，卻在一路狂跌，而中國文化的地位，從未變得如此搖搖欲墜……紫禁城的故事向我們證實……文化所面對的真正敵人，其實就是侵吞和壟斷文物的官僚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