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攙扶汶川的傷殘者?

在三年前的四川，數秒的大地顫動之后，誕生了一個龐大的群體，他們是地震傷殘者。地震奪去他們的腿腳或者胳膊或者手，本來可以延展數百公里甚至上萬里的人生，從此裹足不前。

兩年前在漢旺板房區開張的“夢想起飛”干雜副食店已經搬進了新城里新建的小區——天池宜苑，落在極有商業區位優勢的小區剛進門處。

老板劉剛均看到客人進來，便拄著雙拐慢慢出來了，笑臉相迎——床上放著他還來不及裝上的假肢。

像劉剛均這樣依靠義肢來重新行走的，在四川震區比比可見。絕大多數的肢體傷殘人士，都幾乎打上了一個共同的烙印：5·12。

除了長眠地下的遇難者，這個龐大的人群，才是5·12記憶的直接啟動者。據不完全統計，汶川地震幸存人數中受傷者為37萬多人。

2008年5月12日下午，劉剛均乘坐從漢旺鎮到天池鄉的天池煤礦公交車，汽車被山上滾落的巨石砸中，劉剛均的右腿被壓在巨石下，親人趕到現場時他的右腿已經被巨石壓了30個小時。出于本能，他要求親人拿來毛巾塞在嘴里，幫忙用鋼釬、水果刀截斷右腿，并指揮親人為自己止血包扎。劉剛均被緊急送往德陽醫院接受治療而保住一條性命。他也因此被稱為“鋸腿英雄”、“當代關云長”。2008年8月8日，斷腿上還纏著繃帶的劉剛均接過了奧運火炬，在輪椅上完成了火炬傳遞過程——3天后，他拍賣火炬，將所得20萬悉數捐給災區。

劉剛均先后經歷了兩次截肢手術，最終右腿高位截肢，左腿斷為3截，右手骨折，左側盆骨嚴重移位，被鑒定為2級殘疾。

一份報告顯示，震后一年時間，由于無法獲得房屋重建貸款，殘疾人在重建房屋問題上更為焦慮；此外，他們比健全人更加缺乏競爭力和工作機會。在震后3年的今天，工作機會明顯減少。漢旺鎮副書記田竟透露，去年漢旺鎮公益性崗位有100個，今年減少到50個，到明年則會完全取消。如今，就業已經成為漢旺鎮政府面臨的最大社會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從一個四肢健全的普通人成為行動不便的殘疾人，要面臨的心理落差和社會壓力之大恐非常人所能想象。

據田竟介紹，地震后僅漢旺鎮便有3000-4000名殘疾人。從綿竹市2009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可見，綿竹市2008年救治地震傷員37000余人，向市外轉治重傷員1840人。2008年6月四川新聞網撰文，綿竹市震前原有殘疾人35500名，占震前全市人口的6.8%，地震導致殘疾人新增近萬人，綿竹市殘疾人或達45000余人，約占震后全市人口的8.8%。文中寫道：“這是一支不容忽視的隊伍，這部分人的生存生活問題若得不到妥善解決，綿竹市重建家園的目標就不可能盡快更好實現。”

漢旺板房安置區的馬興書耐不住每天看電視-吃飯-睡覺三點一線生活的煩躁：“好手好腳的人都出去打工，工錢又在漲。我們是重災區的重災戶，不能行走，傷口隨時都會出血，只能待在板房里，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惱火得很！”

馬興書因地震雙腳腳趾切除，雙手手腕骨折，經鑒定為4級殘疾；兒子在地震后右腿截肢，為3級殘疾；父子二人每月共有100元低保。

當時板房區所有的住房及用水、用電均為免費使用，同一街區每棟板房的5個單元的所有居民——約幾十上百戶人家——共用公共廁所和浴室，設施較為簡陋，沒有及時維護，損壞嚴重。馬興書一家四口住在不到20平米的板房里，使用公共廁所，“解手要走好遠”。

發覺政府對自己這樣的重災區重災戶不太關心，上世紀80年代末曾任綿竹市人大代表的馬興書聯合都江堰、汶川、北川等重災區所有能聯系上的殘疾人成立上訪。地震后一年以來，他攔過市長、市委書記，找鄉長鬧，找市長鬧，始終無果。

青紅：幫扶殘障人的開拓者

直到2009年5月份，這位被稱為“上訪專業戶”的馬興書的上訪生活發生了一些改變。

回憶當時的情景，他略帶幽默地說：“5月份一天下午，遇到了一個陌生人，說著并不陌生的話。”那些并不陌生的話里，盡是關心。

他是陳鋒，請求“馬上訪”和其他重災戶參加一個培訓，加入生計扶持項目。那天陳鋒提著一些水果，帶著一個學生樣的女孩，上門訪問馬興書。

馬興書看著他斯文的樣子，認為這是在裝模作樣：“我覺得不可能！國家關心重災戶的大趨勢在那里，但是小地方很難做到。他肯定是騙你，不可能相信他！”

第二天，陳鋒租了一輛“非法黑出租”接馬興書前往社工站，馬興書疑慮未消，讓家人看清楚車牌號，以免上當受騙。

讓他開始驚訝的是，上車下車都有人攙扶。當他走進社工站，有人不斷端茶遞水，看他喝完了，繼續添上。“一期、兩期、三期都這樣！相當溫和、真實！”

馬興書說到自己的懷疑時笑了起來：“關心你的人少得很！大家到了社工站都放開說。青紅的民主就是：你說出來，沒有對錯。”

綿竹市“青紅社工服務站”是中國紅十字基金會“5·12”災后重建公開招標項目“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綿竹社會工作服務站”的簡稱，面向漢旺鎮及周邊綿竹災區中的地震傷殘人員，提供以生計恢復和發展為重點的專業社會工作服務，促進家庭和人際關系的改善及社區關系的發展。

從2009年4月開始，青紅社工騎著自行車在漢旺板房區進行社區需求調查，5月底完成調查報告，確定了針對震區傷殘人員開展服務的基本方案。2009年6月，第一批十戶家庭成員通過遴選，組成了家庭生計互助小組，劉剛均和馬興書兩家均進入這個小組。

馬興書介紹說：“第一期的活動是互相認識，要真心真意。第二期，每個人發言，講述震前震后的事情，家庭情況。社工還帶我們做些娛樂活動，畫畫，找資源，發現做生計的優勢。”每次活動之后，青紅社工都會打電話詢問活動反饋。

從2009年7月初到8月底近兩個月時間，青紅密集組織了近20次小組活動，組員也增加了對社工站的了解。馬興書調侃社工站的陳鋒老師時說：“陳鋒老師隨時關心我們，打電話打得最多，噓寒問暖。你問他最喜歡吃什么？他一天三餐都在吃稀飯、酸菜，自己不舍得花錢。”

加入小組活動的劉春燕解釋：“青紅對我們的照顧可能家人都做不到。”馬興書補充道：“人的關心是最大的財富，有精神力量才有財富力量，精神力量和財富力量是必不可少的。”

考慮到服務對象行動不便，每次活動青紅都有詳細的接送安排，責任到人，一一到服務對象的家門口接人。在他們上下車的時候攙扶一把，等他們落座后端上一杯熱茶。簡單的細節，卻未必是每個人都能留心。

有一次，市殘聯邀請劉春燕去看殘疾人運動會，卻沒有考慮接送的問題。劉春燕打車到殘聯上不去大門臺階，打電話讓殘聯工作人員出來接一下，卻遭遇一句：“你沒長腳啊！自己進來！”“我本來就沒有腳！”她大喊一聲。

2008年地震之后，劉春燕右腿高位截肢，左腿功能受損，腰部脊椎斷裂。曾經，她被中共中央總書記、四川省委書記、德陽市委書記都攙扶過，她還記得胡錦濤主席接見她時說的話：“要自強不息，樂觀向上。”

劉春燕說，青紅給他們的是一種信心，而不是“我給你錢，你想怎樣就怎樣，我不管你了”。他們有困難找青紅，他們最清楚要感謝誰。

來青紅參加活動，劉春燕有時會帶上丈夫。“其實生計項目更多的是他在做，我只是來參加活動。我媽媽也非常支持我出來，免得整天在家憋壞了。”她強調，家庭生計小組還是要靠家庭支持，以家庭為單位。

青紅社工介紹，他們對自己的社工工作最滿意的地方在于，建立了一個互助的組織，讓這個組織自己去發揮能量。原本是項目設計中的重中之重——生計——現在顯得并沒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家庭幸福，服務對象自我的成就感。

他們認為最大的生計項目，既不是劉剛均開的社區超市，也不是馬興書種的2萬棵銀杏樹苗，也不是劉春燕開的窗簾店，而是幫助在震中失去孩子的母親克服心理難題懷上孩子這樣的問題——克服障礙的媽媽馬代蓉坐在青紅社工站的桌子旁，摸著滾圓的肚子，告訴社工自己懷了一對龍鳳胎，大家稱這對還未出生的孩子為“青紅第二代”。

汶川數萬殘疾人：如何找回手腳？

顯然，在汶川的角落，行動不便的震后殘疾人隱于市，隱于人群之中。

這群身上打上深刻地震烙印的汶川人，需要人來攙扶。

大規模的喪失勞動力人群，并非都是快樂面對每一天，也不是都有機會被高級官員攙扶前行，而青紅社工也不可能服務所有的震后傷殘人群，而且，沒有人知道項目能持續多久。

青紅社工站執行主任陳鋒在漢旺鎮一待就是兩年，在與震后參加人員相處的兩年里，他目睹了他們的悲喜：“剛剛地震之后，問題一個接一個。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傷痛，家庭關系的不適應，以及環境的不適應等，都是問題。”

地震之后一段時間，是殘疾人員的康復期，在這期間，許多人的身體中還嵌著鋼板、鋼釘等物體，身體忍受巨大的疼痛，行動極為不便。

更嚴重的是，一些人不僅要接受自己從健全人到殘疾人的事實，還不得不接受家人遇難或致殘的局面，還極有可能被親人嫌棄，難以適應被巨災拆散分解后的家庭。在青紅家庭互助小組中，有一位婦女在變成殘疾人之后被丈夫要求離婚，身心遭受巨大打擊。

而地震初期的板房社區環境也不盡如人意。公共廁所沒有馬桶，為了不麻煩別人，有些殘疾人連喝水也有顧忌。無障礙設施不完善，平日只好待在家里，吃飯，睡覺，看電視。

這些問題一直延續到現在，即使搬進了明亮寬敞的新居，震后殘疾人的生活也不見得有多么舒適安全。公交車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不愿意載送殘疾人；去超市買東西，他們上樓梯感到吃力，又害怕扶手梯——常常有人看到殘疾人行動遲緩，從他們中間直接擠過去，這種行為對殘疾人來說，極其危險。以上種種不僅僅是無障礙設施的問題，更是社會環境缺乏友善的一種表現。

“最大的問題，”陳鋒說，“是社會關系的中斷。傷殘之前，大部分人都有一份工作，自我尊嚴和價值感較高；傷殘之后，尤其是找不到工作時，自我尊嚴感和價值認同就會降低很多。”

為了鼓勵退縮在家里的震后傷殘人員修復社會關系，青紅的方法之一是組織興趣小組，首先讓他們自己快樂起來；方法之二是通過扶持小的社區生計項目，讓傷殘人員為社區提供服務，不斷與左鄰右舍接觸、熟悉，最終成為朋友，構建友善的社會環境，從而提升他們的自我成就感。

陳鋒提醒，要特別注意傷殘人員的性別和年齡。一般來說，女性比男性的社會經濟活動能力較弱，在傷殘之后更容易退縮在自己編織的保護圈里；年輕人與老人相比，面對更多的家庭責任、生計轉型等困難，更容易在心理上受挫。也正因如此，青紅的服務對象比較側重中青年傷殘婦女。

但是，僅憑青紅一家社工站，并不足以解決震后上萬殘疾人的問題。在陳鋒看來，首先在專業社工領域，專門針對殘疾人的服務相對較少，因為服務殘疾人所付出的辛勞要超越服務常人所付出辛勞的百倍，就服務周期來說，針對殘疾人的服務往往是長期的——即使是對于專業的社工站來說，這也是非常高的要求。其次，即使有社工站愿意為殘疾人提供服務，也難以覆蓋數以萬計的殘疾人群體，單靠社工的力量肯定不夠。漢旺鎮目前只有3家社工組織仍在堅持工作，其中僅有青紅一家專為震后傷殘人員服務。

對于管理的2萬多人口（其中因災失地“農轉居”人口近50%）的漢旺新鎮政府來說，這也是他們面臨的難題：“百姓不怎么認同政府的工作，認為政府是在同情他，光做心理撫慰的工作，而沒有實際的利益。當然，政府本身做的心理撫慰工作不系統不全面。”漢旺鎮副書記說道。看到青紅帶來的社會效應，他們主動邀請社工站入駐更多社區，進行專業服務。

小鎮漢旺的父母官正在反思，每年都要開展很多慰問活動，但慰問只是一個形式，怎樣才能讓貧困殘疾人家庭可持續發展，消除等、靠、要思想？他們還沒有確切的答案。

天府四川的父母官面對更加龐大的震后殘疾人群體，如何解答這個難題？

你，我，我們，在面對殘疾人的時候，是否能夠伸出雙手攙扶一把？

去年清明時節，劉剛均第一次回到漢旺老城，去“萬人坑”祭奠遇難的孩子。時光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他說現在的自己是99%的樂觀加1%的孤獨。

劉剛均刻意回避的漢旺老城已被改建成地震紀念遺址，鐘樓上的鐘表仍然指著14:28這個時間。時光明明滅滅，悲歡離合已三年，從遺址中依舊能看到當年欣欣向榮的商業景象，如今荒蕪人煙，野草離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