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江河“去毒”

繼綠色和平發布《時尚之毒》，并組織龐大的消費者群體持續呼吁之下，被指“其供應商在服裝生產過程中排放含有毒有害物質”的14個知名品牌中，彪馬和耐克已率先承諾淘汰供應鏈中的有害物質，還中國江河清潔。

雖然阿迪達斯、李寧等眾多品牌仍未有行動，但在國內NGO尤其是環保組織與企業對話異常艱難的大環境下，這場戰役的局部勝利，已足以令人鼓舞。

@阿迪達斯籃球：長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臟！排污容易治污難，青山碧水何時還！阿迪球鞋質量好，就是環保沒做到！

@李寧官方微博：請把清潔江河留給子孫，我們要無毒未來。

@阿迪達斯籃球：面對中國江河被嚴重污染，沉默就是一種犯罪。

2011年7月13日，綠色和平發布了《時尚之毒——全球服裝品牌的中國水污染調查》（以下簡稱《時尚之毒》），指出耐克、阿迪達斯、李寧等14家服裝品牌在中國的供應商排放含有毒有害物質的工業廢水，造成了中國嚴重水污染。其后，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役”轟轟烈烈地在線上線下同時展開。

線上，無數網友發揮創意，每天在微博@各大品牌的官方微博；線下，沖擊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快閃運動”在全球14個國家的36個城市同時進行。與此同時，綠色和平正持續不斷與各大品牌進行深度的溝通與談判——可以說，這是一場國內罕有的，由NGO、志愿者、消費者聯手對壘國際品牌商的環保博弈。

戰役第一場勝利的公布是在8月5日，曾親身參與水污染調查的綠色和平員工左客在郵件組里興高采烈地說:“有個好消息，我迫不及待地想與你分享！國際運動品牌彪馬已于近日率先做出公開承諾，響應‘無毒未來’的號召……那些流的汗是值得的，臟水飛濺到臉上是值得的……”

大約一周后，國際品牌耐克也作出了相同的承諾，并宣稱將在8周內公布具體計劃，承諾信息公開——博弈的效果正逐漸彰顯。

取樣調查

在綠色和平主導的這場水資源戰役里，創意俯拾皆是，既借助了網絡潮流的力量（微博接力），又有充滿創意和噱頭的“快閃”運動。但歸根到底，其決勝的前提條件依然是詳實的一線調查和公正客觀的數據。

“一個有潔癖的處女座在一個污水管旁蹲上一天一夜，為的就是能在不同的時間里取到從污水管排放出的不同顏色的工業污水。”綠色和平組織污染防治項目主任張凱這樣形容他的污水取樣經歷。

綠色和平的“中國品牌水污染調查”項目其實從去年春天就開始啟動，為了得到品牌供應商造成水污染的確切證據，整整一年多的時間里，綠色和平的調查人員分別去到目標企業所在地，對他們所排出的廢水進行取樣、送檢。為保證取樣和數據的客觀公正，這項工作必須反復多次進行。

取樣是“七分苦三分險”。 在寧波，雅戈爾紡織工業城的排水管與位于東南角的污水處理廠直接相連，排污管將處理后的污水排入奉化江。張凱一行4人，從13：00到第二天凌晨3：00的14個小時內，進行了3次對污水的取樣，取樣時間分別是上午10：50，晚上20：50，凌晨2：10。

為了保證分析實驗有足夠的樣品，每次取樣需要把污水裝滿大大小小將近20個取樣瓶。這需要站在污水管旁的淤泥里將近1個小時才能完成。雖然氣溫不高，但排水口惡臭撲鼻，取樣的人都穿著嚴實的防護服。過程中既要擔心被雅戈爾的人發現，又要小心不讓皮膚接觸到污水，還擔心著腳下灘涂的淤泥是否可支撐人——當地受潮汐影響，淤泥經過長時間的浸泡后，只要腳一踩到上面，整個雨鞋基本會全部陷進淤泥里。每次取完一批樣品，大家都是大汗淋漓。

有時，一個不留神，腳還是會陷進淤泥里。一位調查人員在博客描述：“我的腳陷進去了，鞋報廢就不在話下，當天晚上，被污泥沾上的那只腳開始奇癢無比，發紅。第二天還開始起紅點，接下來是一層層脫皮，如今快一個月了，依舊沒好。我們在此排污口取樣的污水，檢測中不僅含有烷基酚（辛基酚），還有PFOA，而有些物質就是對皮膚有損害的。”

一次污水樣本，被裝在20多個從荷蘭寄來的消毒過的瓶子里，然后瓶子用泡沫包裝好，放入便攜式冰箱里，送至英國埃克塞特大學的綠色和平研究實驗室以及荷蘭Omegam獨立環境分析實驗室進行檢測。

對雅戈爾的廢水檢測結果發現，廢水中的主要有毒有害物質為壬基酚（NP）、全氟辛烷磺酸（PFOS）和全氟辛酸（PFOA）。這些物質干擾生物的內分泌，對生殖系統具有毒性，并對免疫系統和肝臟有影響。研究表明，這些物質即使含量很少，也極具危害性。所以，歐盟、美國及相關國際公約均已對上述有毒有害物質進行了管制；中國政府也于2011年1月將壬基酚列入《中國嚴格限制進出口的有毒化學品目錄》。事實上，在全球范圍內，這些物質的使用已在逐漸減少，但在中國，其用量卻呈增加趨勢。

《時尚之毒》指，中國是全球水污染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境內70%的河流、湖泊和水庫都遭受不同程度的污染，其中20%的有機污染物是由工業廢水排放所致。其中紡織業是污染大戶。

積極的雅戈爾

得到污染的確切證據后，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證明供應商和品牌商之間的關系。張凱說，調查組花了3個月完成這個工作，他們采取了各種隱蔽的調查方法，如參加紡織行業的展會，以供應商身份與雅戈爾相關人士談話，甚至以應聘者身份進入廠里。“拿到確鑿證據不容易，我們要拿到書面的說明，起碼品牌和供應商有一方承認，才能確定供應商和品牌商的關系。此后才會發信給雅戈爾紡織工業城和中山國泰染整有限公司的那些品牌商，提出希望他們能淘汰生產鏈中的有毒有害物。”

2011年7月13日，綠色和平終于發布了最新調查報告《時尚之毒》。

報告指出，耐克、阿迪達斯、李寧等多家國際國內知名服裝品牌在中國的兩家供應商排放的工業廢水中，含有干擾內分泌并影響生殖系統的環境激素類物質，并要求這些品牌立即承諾在供應鏈將其淘汰。

報告在發布前一個月，綠色和平組織把調查情況用信件的方式發給了供應商和品牌商。雅戈爾的反應出乎意料的積極。

在中國內地市場，雅戈爾既是供應商，也是服裝業品牌商。收到綠色和平組織的信件后，“反應出乎我們意料，高層兩次飛來北京見我們。”綠色和平污染防治項目主任李一方告訴記者。

雅戈爾的品牌主任和綠色和平談了幾次，一開始，他們表示希望獲得專家的幫助，助其淘汰生產環節中的有毒有害物。但是由于對綠色和平檢測結果的不放心，他們又另外聘請了檢測機構，重新取樣進行了一次檢測。

然而新的檢測報告顯示，雖然測出的污染物PFOA值（每升0.36毫克）還要大于綠色和平報告中的值（每升0.13-0.14毫克）；卻未檢出PFOS和NP。

“每次取樣的檢查結果都不會一樣，而他們只取了一次。”張凱分析“未檢出”時說，“另一原因是檢測機構設定的檢出值不同。”他打比方：“一杯飲料里是否含糖，如果檢出值很高的話，要在糖濃度很高的時候才能檢出來含糖，如果檢出值很低，即使里面只有一點點糖，它就能檢出來。”

180度轉變

也許是因為這次檢測結果的差異，7月13日《時尚之毒》發布后，雅戈爾的態度突然有了180度的轉變。

“我們發布調查結果的當天，雅戈爾原本也有新聞發布會，但他們臨時取消了。” 綠色和平項目主任李一方說：“第二天，雅格爾否認了我們的調查，還發布了公開聲明，稱‘該份報告所涉內容與事實不符’。”

雅戈爾紡織城的公開聲明中稱，雅戈爾污水處理廠排污口有環保局設置的自動監測裝置，其污水排放的指標是由環保局實時監控，污水排放符合國家標準和國際標準。而雅戈爾日中紡織副總經理虞黎達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工廠排水并未違法違規。

對此，李一方表示：“我國法律對綠色和平在報告中提到的有毒有害物質的使用和排放目前沒有具體規定。但是NPE被列入了《中國嚴格限制進出口的有毒化學物質名單》，PFOS在《關于持久性有機污染物的斯德哥爾摩公約》中被限制，我國也是簽署國之一。”

而對于雅戈爾強調企業獲得了Oeko-Tex 100認證，李一方指出，據Oeko-Tex 100指稱，雅戈爾獲得的只是Oeko-Tex 100針對產品的認證，并非針對生產過程和排放標準。紡織品生產的過程中會使用到洗水工序，而洗水會將有毒有害物質從紡織品上清洗掉，但這些有毒有害物質卻會進入企業排放出的工業廢水。

有意思的是，環保部門也卷入這一爭論。先是寧波和中山兩地的地方環保局站出來說，兩家企業沒有問題。但隨后，國家環保部門又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說法。

在國家環保部發布的《關于未納入污染物排放標準的污染物排放控制與監管問題的通知》指出：“向環境排放污染物的企事業單位，是環境污染責任的第一責任主體。無論排污行為是否達到國家或地方規定的排放標準，無論排放的污染物在國家或地方排放標準中是否規定了排放控制要求，排污者都應對其排污造成的環境污染承擔相應的責任。”

“我們的調查報告不是針對雅戈爾，但我們不會放棄對雅戈爾的監督，我們會繼續給它施壓，直到它承諾淘汰在生產中使用有毒有害物。”李一方指出：“雅戈爾集團只是綠色和平整份中國紡織行業水污染報告中的一個案例，是行業使用和排放有毒有害物質的一個縮影。綠色和平希望報告上提到的阿迪達斯、耐克和李寧等品牌和他們在中國的供應商一起淘汰這些物質的使用，為中國江河去毒。”

巨頭的反應

“在紡織品供應鏈中，大品牌公司對整個服裝行業起主導作用。耐克、阿迪達斯和李寧等行業巨頭完全有能力為整條生產鏈的改進做出貢獻，帶動整個行業向無毒方向發展。”李一方說。

當綠色和平在《時尚之毒》發布前將調查情況發給相關品牌商時，他們基本無反應。但7月13日，綠色和平官方發布調查報告后，形勢急轉。很多品牌站出來否認：阿迪達斯在媒體上表示他們在雅戈爾紡織工業城只進行剪裁縫紉等工序，與污水排放無關。但此前，阿迪達斯德國總部曾在給綠色和平的書面答復中表示，其品牌在委托雅戈爾紡織工業城進行的成衣制造工序中，確實存在洗水處理這一過程。

“綠色和平對于阿迪達斯的態度表示失望。我們希望一個行業的領導者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討論解決方案，淘汰有毒有害物質上，而不是向公眾和媒體發布前后不一致的信息，試圖逃脫責任。”

之后，綠色和平開始發動消費者和志愿者加入“為江河去毒”行動，呼吁品牌做出積極承諾和行動。

為江河去毒

消費者的響應令人欣喜。他們在號召下紛紛通過電郵寫信給這些品牌商，據張凱說，就連耐克的代言人——網球天王費德勒看了新聞之后，也寫了一封信給耐克，質問這是怎么回事。

綠色和平在QQ上設有專頁進行討論，點擊率超過500萬；6000多名微博用戶加入到@品牌官方微博的行動中；全球五萬人通過綠色和平網絡簽名請愿書，表達消費者希望改變這種污染河流的做法。

消費者最大的線下活動是“快閃運動”，2011年7月23日，綠色和平的30多名志愿者來到位于順義的賽特奧萊中心廣場，與消費者一起進行了一場沖擊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快閃運動”，呼吁阿迪達斯、耐克和李寧等響應“為中國江河去毒”。活動在全球14個國家的36個城市同時進行，包括中國、西班牙、德國、法國、丹麥、奧地利、意大利、阿根廷、泰國和菲律賓等國共有超過2000人參與。

“跟品牌溝通，我們唯一的籌碼就是消費者，看到這么多消費者參與我們的活動，品牌商們感到有壓力。”李一方說。

之后，部分品牌的反應開始有明顯轉變，彪馬和耐克先后承諾在2020年之前淘汰有毒物，耐克還承諾會公開供應商使用有毒有害物質的信息。

“跟耐克的談判是在發布報告前就開始，我們寄信給耐克，耐克沒回應。報告發布后，它馬上與我們對話。從7月13日持續至今，它跟我們保持非常緊密的對話，一周至少有三次電話。一次幾個小時。”

“與外界想像的波瀾起伏，充滿故事性不同，整個的談判過程枯燥無味，”李一方說，與耐克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個協議，談話進行了10多個小時。“綠色和平提出要求，指出需要改進的地方等，然后雙方不斷就細節談判，討價還價。”

環保組織與企業的對話是非常艱難的，因為他們提出的問題往往會涉及企業的利益，被企業視為天然的對立方。而綠色和平的談判方式是：永遠不會放棄原則，但在具體談判中，展現出友好的態度與品牌商協商。

終于，8月18日，耐克發表公開聲明，向公眾承諾會在2020年之前淘汰其供應鏈中的所有有毒有害物質。繼彪馬之后，耐克成為第二個響應綠色和平“無毒未來”號召的品牌，用實際行動帶動紡織業做出“無毒”改變。“耐克承諾會在八周之內——即在10月18日之前公布具體行動計劃，也將會密切關注并監督其進展和實施情況。”

耐克和彪馬位列全球運動品牌第一和第三，作為大品牌商，它們將利用影響力、經驗和知識帶動供應商和品牌商向“無毒”方向發展。以耐克為例，其全球一二級的供應商就有3000多家，大部分分布在像中國這樣的紡織大國，其供應商如能在生產中實現無毒無害，它們將帶領全球紡織業去毒。

仍需努力

而對于至今還在沉默的品牌商，李一方表示，綠色和平不會放棄。目前他們的焦點是全球第二大品牌商阿迪達斯和國內最大民族品牌李寧。“目前阿迪達斯沒有積極反應，我們會給它更大壓力。”

北京時間8月18日凌晨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舉行的西班牙超級杯巴薩-皇馬的比賽現場，綠色和平的志愿者用投影儀打出“NIKE 1- 0 adidas”的信息，意在指出在淘汰有毒有害物質的這場比賽中，阿迪達斯已經落后于競爭對手耐克。而阿迪達斯和耐克分別是當日參賽雙方皇馬和巴薩的贊助商。

“現在第一大品牌商耐克和第三大品牌商彪馬都已承諾‘去毒’，阿迪達斯作為第二大運動品牌商，它不行動，處于不利地位。”李一方表示。“而李寧在中國運動品牌中，三分天下，報告發布后它完全沉默，不在媒體發布評論，也不跟我們溝通，想用這種方式躲過這一次的討論。沒有理由只有國際品牌承諾為中國江河去毒，而中國自己的品牌在這個問題上反倒落后，我們會一直在這里，指出問題，用我們的行動來改變這種情況。”

珠江流域

4700萬

珠江流域為該地區包括廣州和香港在內的4700萬居民提供飲用水。

60%

該流域超過60%的江河被劃為“受污染”的水資源。

52%

2003至2007年間，珠三角工業廢水量從16億噸上升至24億噸，增幅達52%。

75%

截至2007年，珠三角的廢水有75%來自工業。

長江流域

2000萬

上海的2000萬居民皆依賴長江提供飲用水。

300億噸

每年約有300億噸廢水（包括生活污水）排入長江，其中部分廢水未經任何處理。

500億元

全國工業每年因使用受污染水而產生的成本估計為500億元人民幣（75億美元）。

70億元

2003年，因在指定的灌溉區使用污水進行農業灌溉，對農作物產量和質量造成的影響估計達70億元人民幣（10億美元）。這些區域的農作物很可能含有汞、鎘、鉛、銅、鉻和砷等重金屬。

1：200

每生產一噸紡織品即需200噸水。

20%-30%

2007年排入各種水體的有機污染物中，近20%源自工業。研究表明，中國約20%-30%的水污染是由于制造出口商品。

知名品牌的回應

我們將在2020年前淘汰供應鏈中的所有有毒有害物質，不僅包括最終產品，也包括生產過程中排放的有毒有害物質。8周內，我們將會制訂出一個詳細的行動計劃。

承諾淘汰供應鏈中的有毒物質，在8周內拿出行動時間表，并向公眾公開信息。

綠色和平組織發布的報告中所提到的檢測結果表明，我們的NPE濃度遠遠低于指標值。所檢測的大部分阿迪達斯產品并未檢測出NPE（9件樣品中5件不含NPE）。

綠色和平組織抽查的4件李寧產品NPE含量分別為680毫克/千克、9.8毫克/千克、7.1毫克/千克、2.8毫克/千克，符合歐盟REACH標準。我們會在李寧公司的全部產品的整個生產環節中，減少和消除影響環境的化學物質。

NPE綠色和平在阿迪達斯、耐克，李寧等品牌產品中發現的“環境激素”壬基酚聚氧乙烯醚（NPE），可能導致性早熟，并在一定程度上抑制雄性體征的發育。歐盟已于2005年禁止其在紡織生產行業中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