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消費主義橫行的香港,愈來愈多人主張,商品里應該體現(xiàn)一種生活態(tài)度或是社會關懷。開在深水埗順寧道的“優(yōu)閑堡”咖啡店,服務人員全是唐氏綜合征及智障朋友,傷健人士融洽共處,少了些歧視,多了點溫馨。
離開喧囂的旺角,不遠處是深水埗,這是香港九龍的其中一個舊城區(qū),街道兩旁是五六層高的唐樓,舊區(qū)重建項目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幾年前,深水埗順寧道盡頭開了一家綜合中心,里面有餐飲服務、健身室、美容院和舞蹈室。但這不是普通的會所,而是由香港唐氏綜合征協(xié)會(以下簡稱協(xié)會)開設的社會企業(yè)——“優(yōu)閑堡”,里面的服務人員大多是患了唐氏綜合征或智障的朋友。
李美賢(Anna Lee)是協(xié)會的總干事,對這些唐氏綜合征和智障朋友說話時總是像哄孩子,稱他們?yōu)椤拔覀兊男∨笥选薄_@不僅是因為他們自理能力比較低,更因他們像小孩一樣率真,“不高興的時候會賴在地上撒野,像小朋友一樣”。在中心里,大家稱呼普通人為大人朋友,稱呼唐氏綜合征和智障人士為小朋友,聽起來少了些歧視,多了幾分溫馨。
大人朋友和小朋友
采訪那天陽光非常好,我們來到“優(yōu)閑堡”咖啡店,臨街的店鋪被裝修為咖啡店,坐在巨型落地玻璃窗旁,陽光滿溢包圍著每一個客人。里面的小朋友們像孩子一樣,臉上常常掛著笑容,比任何一個客人都笑得燦爛。咖啡店用暖色布置:藍色的桌子、紅色的沙發(fā)椅,墻上掛了小朋友的照片和他們的畫作,細心看看,置在天花上的空調出風口還掛了一串心形的剪紙——Anna說,“因為空調常壞,掛上一串心心就知道有沒有風了。”
我們剛剛坐下,馬上就有熱情的小朋友員工上前招呼。點單時,他們會很有禮貌地輕聲問:“請問你要點些什么?”點單完畢則會認真復核一次餐單。聽說店里的“心太軟”(朱古力軟心布甸)非常出名,我忍不住點了一客。朱古力香軟濃郁,比得上酒店級的水準。Anna見我贊不絕口,笑意盈盈地說,“這是我們的小朋友做的!”
為什么會開這樣一家咖啡店?Anna說,其實香港唐氏綜合征協(xié)會從2000年就開始了不同的社會企業(yè)項目,首先是2002年成立唐氏洗車隊,2003年成立群毅清潔隊。目的不僅是直接為部分唐氏綜合征患者提供就業(yè)機會,更希望社企起到訓練基地和過渡作用,使他們熟習了工作技能后,能直接進入社會就業(yè),使社企的作用可以影響一批又一批人,實現(xiàn)更大的社會效應。
“我們開始選清潔這個行業(yè),是因為唐氏綜合征的朋友做技術性工作時特別專心,比任何人都要專心。只要他們跟著流程去做,洗廁所、掃地一定比你和我都要干凈。”所以,清潔隊承包了一些家居清潔、大廈清潔、社區(qū)會堂清潔等工作來做,贏得很好的口碑。
而洗車隊對小朋友們來說,則不只是單向的技術性工作,“車主來取車的時候,經常會和小朋友們聊聊天,稱贊他們洗車洗得好。當小朋友聽到別人的贊美,就會慢慢建立起對自己和工作的信心。”
讓小朋友走進社會
通過洗車隊的經驗,Anna他們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小朋友是可以和其他人順利溝通的,而且加強社會接觸,比單純提供技術性工作對他們的身心成長有更積極的意義。其后,唐氏綜合征協(xié)會就不停摸索更多適合小朋友的工種。
Anna認為,社會企業(yè)的宗旨,不是要把小朋友們訓練成勞動人口,而應該是從勞動開始,讓他們接觸社會上不同的人,一方面增強他們的自信心,另一方面也通過大量接觸來逐漸消解社會上對他們的歧視。
“后來我們還發(fā)展二手買賣行業(yè),開了芊業(yè)坊。可惜做了幾年后,發(fā)現(xiàn)市場上對二手商品的需求不大,小朋友也難以勝任零售業(yè)里的社會交流——收銀,或者向客人介紹產品等工作對他們來說難度過大;溝通不暢時客人歧視的眼光也令小朋友們深感挫敗。”
社會企業(yè)總是要反復試驗,直到找到一個適合的位置,“所以我們都是在不同的行業(yè)中嘗試,看看有哪些行業(yè)合適我們的小朋友。”Anna說。
優(yōu)閑堡是協(xié)會的第四個社會企業(yè)項目。深水埗的會所是政府產業(yè)處的物業(yè),每個月只需要象征性交一元港幣租金,協(xié)會利用這個兩層高的空間成立綜合健康會所,以食材健康,少油少甜作為特色招徠客人。樓上的空間用來開設興趣班、美容按摩部、健身室,小朋友們則主要參與餐飲服務和美容服務的工作。
咖啡店內,小朋友們負責侍應、甜品師、清潔等崗位;至于美容部,亦有小朋友負責按摩和美容的工作。對于協(xié)會來說,這絕對是一個突破——雖然香港不乏類似的社企餐廳,但多半是精神病康復者或是老人主理,以唐氏綜合征病患主理的是極少數(shù),由小朋友們參與美容行業(yè)更是毫無先例。
可以說,作為小朋友們接觸社會的窗口,優(yōu)閑堡同時也是一個試練場。
步履艱難
“起初也是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想訓練小朋友們加入一些比較專門的行業(yè),可惜一路走來也是非常的艱難。”在訪問之中,Anna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是做社工的,不是商業(yè)管理人員!”最風光的時候,中心同時有15位殘障同事,9個普通同事,共24名員工,連社會福利署也對他們的成績非常欣賞。但這通通都只是表面風光,內里卻是“虧大本”。
社會服務與收支平衡的矛盾是優(yōu)閑堡,乃至大部分社會企業(yè)都邁不過的坎。Anna剛剛加入?yún)f(xié)會時,一查看賬目就吃了一驚——盡管租金近乎零,大廈管理公司也不會隨便加管理費,但店內的“燈油火蠟食材人工樣樣都是錢”,短短兩年優(yōu)閑堡的負債就超過200萬。
“100家社企當中,有85家最后都無法經營下去,我好希望優(yōu)閑堡是余下的15家。”面對負債,Anna接手后就狠下心作業(yè)務重整:把酒店級的大廚辭退,結束美容部,開發(fā)派對生意。“辭退大廚是因為優(yōu)閑堡不單是咖啡店,更是小朋友的職業(yè)訓練場,依靠大廚煮食不能使他們從中學習,對他們日后就業(yè)根本沒有幫助,倒不如花更多時間訓練他們。”
Anna一直記著社企的真正目的不是經營生意,而是做社會服務,兩者要取得平衡。現(xiàn)在優(yōu)閑堡沒有一個全職職員,職員的工作分配給婦女義工,而這些義工多半也是唐氏綜合征病患的家長。如今,優(yōu)閑堡的收支終于慢慢平衡,不必再擔心資源的問題,可專注于發(fā)展了。
不過,即使是解決了收支平衡的問題后,優(yōu)閑堡的發(fā)展也并非一帆風順,更大的困難在于促進小朋友們完成過渡,真正進入社會,加入勞動市場。
一般來說,各類康復者加入就業(yè)市場是相對容易的,唐氏綜合征患者則困難得多。首先,他們可參與的工種有限,無法到辦公室工作,多半是在餐廳清潔、洗碗;加之香港的最低工資法例生效之后,市場對勞工的要求愈來愈高,同樣是28元港幣一小時,雇主當然傾向找一個更勤快更聰明的員工。
在理想狀況下,小朋友們在優(yōu)閑堡訓練一兩年后,就具備了進入勞動市場的工作能力,但實際遭遇卻艱難得多。“曾經有一次,我們的小朋友出去試工試了三天,卻因為在門面打了一個哈欠就被解雇,雇主對聘請‘不正常’的人門檻更高,要求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甚至做更多的工作。”問到小朋友回來后情緒有沒有受影響,Anna說:“當然有,回來后很傷心,只好跟他們說‘哎呀,下次再努力’!”還有一位小朋友,在“優(yōu)閑堡”洗碗已經洗到有“摩打手”之稱,進入市場后仍被雇主嫌棄,認為很慢。
小朋友們在就業(yè)的過程中無法應付不斷加壓,家長也會感到心痛,他們認為這并不是因為小朋友們的能力不足,只是社會對勞工的苛求到了近乎病態(tài)的地步。
不過,樂觀一點去想,“優(yōu)閑堡”的開設無論如何也是好事。不管是是餐廳還是清潔隊,對小朋友們來說都是面向社會的視窗,在社工們的保護下慢慢接觸世界,打開他們的眼界,也因為有著這一個窗口,傷健人士才有了在同一空間中融洽共處的機會。
咖啡店奇緣
每一間咖啡店都有浪漫情事,據(jù)說“優(yōu)閑堡”也不例外,在這里曾經發(fā)生了兩個唐氏綜合征朋友相戀的故事。可惜雙方家長因為擔心彼此無法在感情上負責,只好要求社工棒打鴛鴦。這當然很可惜,我們稱呼唐氏綜合征患者為小朋友,多多少少也判定了他們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且不能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雖然這些都是出于保護他們的原意,但如果終有一天,這些奇緣得以開花結果,想必會更令人覺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