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亂背后的英國移民

在英國，民眾對移民的排斥日益加劇，公眾認為移民搶走了工作機會，搶走了原本就不富裕的“經濟適用房”。“移民之聲”等移民類NGO呼吁，并不是移民搶走了工作機會，而是英國本國的年輕人能力不足，不能勝任某些工作，或不愿意從事某些工作。

每年8月底，Ladbroke Grove 都會成為倫敦諾丁山狂歡節游玩人群的必經之路，有時會有全身裸體彩繪的狂歡者一路舞過，將狂歡節推向高潮。這一區有個小有名氣的地方性市集Portobello，每到周末，此處熱鬧非凡。中國鐵觀音、手工服裝剪裁、當地特色食品和小古董，還有其他各類有趣的小玩意兒，都是市集的特色商品。就在這個能夠滿足無數游客獵奇心的異國景點旁邊，三十步以內，有扇不起眼的門，通往“移民之聲”（Migrant Voice）。

當我推門而入，Nazek迎面出來。Nazek擔任負責人的NGO組織“移民之聲”，是一家年輕的組織，建立于2010年1月，旨在通過媒體改變英國乃至歐洲大眾對移民的負面印象，它們的工作，是圍繞移民議題推動社會認知，游說政要、影響政策。而Nazek本人就是移民，她來自黎巴嫩。

近距離接觸“移民之聲”

“移民之聲”實際上是與其他幾個移民類NGO集體辦公，他們公用的局促辦公空間出乎我的意料。

Nazek和同事Anne是全職工作但只拿半薪的工作人員，另外還有一位兼職人員。她倆的辦公室很小，只有4平方米左右。外面是一個電腦辦公的公共區域，供所有在此辦公的機構的志愿者使用，同時也是“埃塞俄比亞婦女賦權組”NGO（Ethiopian Women’s Empowerment Group）的辦公區。Nazek辦公室的隔壁是“西倫敦摩洛哥希望”NGO（West London Moroccan Widadia）。在他們辦公室的旁邊，同一樓層里，還有一家相對較大的NGO——“移民和難民社區論壇”（Migrant and Refugee Communities Forum， 簡稱MRCF）。不過，廁所、廚房、會議室、教室和活動室都是公用的，這樣可以節約不少租金。共用辦公區域，促進了交流和聯合。

雖然倫敦小型公益機構的NGO人士不會像中國同行那樣擔心薪金低，但他們也遠未達到富裕的程度。

在英國“大社會政策”的背景下，財政撥款大大縮減，這給倫敦的公益人帶來了巨大的籌款壓力。“移民之聲”已經在準備年底的籌款活動，比以往提早了兩三個月。

在Nazek的同僚看來，“大社會政策”其實完全在向相反的方向運行——英國政府只是指望富人利用周末時間服務社區，或者捐十鎊、二十鎊的零花錢，與此同時卻削減社會福利的財政支出，這就叫大社會么？在倫敦市政廳的支持下，MRCF已經針對這種境況撰寫了專門的研究報告，向公眾發布，通過實例說明社區公益機構才是推動社會公平和社會融合的主力，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無法替代。“移民之聲”則通過“早餐短訊”（Breakfast Briefing）的機會，向議員報告他們所做的事情和倡導的方向，提請議員關注。

8月6日晚上，在英國首都倫敦開始的一系列社會騷亂事件，一直持續到8月10日才平息。很多人認為，種族因素是此次騷亂的重要動因。

此次騷亂跟移民有關？Nazek反對這樣的觀點，她說種族生存困境不是非理性騷亂的深層原因。在此次倫敦騷亂中，半數以上被毀壞和遭搶劫的商店屬于移民。騷亂者并沒有提及針對移民的問題或要求。

“移民之聲”將繼續注重英國國內的網絡構建，互相交流好的做法、新的想法，并試圖聯合英國《衛報》提升移民的話語權，讓移民在《衛報》上訴說自己的故事。不強調“移民的聲音”，而是強調“多元的聲音”，以此來弱化“移民”這一標簽，讓大家理解移民對英國社會生活的積極貢獻。

教會移民生存的課堂

Nazek說，越來越多的移民會選擇來倫敦居住，因為倫敦有很多游客，移民、難民可以隱藏在這些游客背后，這會讓他們感到更有安全感。英國其他地區，人口太少，移民、難民很容易“暴露”在本地人的眾目睽睽之下。很多時候，這是不愉快的經歷。

此次倫敦之行，我有幸旁聽MRCF對倫敦移民開設免費的英語課程。

志愿者Jeff老師溫和的笑容和舒緩的語言讓人倍感親切。Jeff曾在印尼、波蘭、津巴布韋等地的英國大使館文化處工作過多年。退休后給移民教英語。

Jeff笑著對我說，他不確定今天會有多少人來上課；即使沒人來，我們也可以聊聊。看樣子Jeff并不擔心。正當Jeff向我介紹時，來自伊朗的移民阿里帶著全家人來了。阿里全家是Jeff最早的學生。正是因為和這家人的淵源，Jeff才決定把英語課正式固定下來。阿里夫妻輪換著來上課，阿里先上第一節課，他妻子在旁邊院子帶孩子，然后下一節課，再調換過來。

隨后，來自貝寧共和國的海耶南、來自阿爾巴尼亞的哈密也來上課了。海耶南問了我很多問題，她說她喜歡吃春卷，卻忘了春卷怎么說。我們猜了半天，最后Jeff提議讓海耶南比劃，這下我們才知道是春卷。Jeff順勢和大家一起談論了英國的食物、伊朗的食物、美國的食物和日常的家務安排等，給出相關的詞匯和句子。這樣的課堂完全由學生主導。

Jeff的教學理念非常簡單實用。他明白，英語對于移民來說，就是生存的工具。來學習的都是成年人，他們知道需要學習什么。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所遇到的語言問題，可以帶到課堂上請教Jeff。Jeff也可以把相關的英國歷史和生活習慣介紹給他們。Jeff有時會選取一篇報刊文章，讓大家一起閱讀，加以解釋；有時，就讓學生提出話題，挑出日常使用的語言要點。

之后的那堂課，阿里妻子來上課了。上一節課上學生之間能形成對話，可這節課的學生基本上都不會講英語。Jeff用卡片示意詞匯和句型，讓學生反復操練。當天的內容是“社區”，銀行、健身房、清真寺、教堂、郵局、洗衣房等詞匯，都是學生日常接觸到的。Jeff盡量用最簡單的英語解釋詞語，遇到實在比劃不出的，只好讓學生之間用阿拉伯語相互解釋意思。

Jeff說我趕上了好時間，原來當天就是結業典禮，之后會放假一個月，9月份再開學。

以自助餐會作為結業典禮的形式，MRCF預備了三明治、零食、水果和飲料，海耶南和其他志愿者主動幫忙準備，一位伊朗大媽帶來了自己做的家常菜。大家自覺搬來椅子，互相打招呼，圍坐成一個圈。在阿拉伯語和英語混雜的氣氛中，大家都特別禮讓，不肯第一個去拿三明治。Jeff一看大家都那么客氣，只好帶頭。Jeff一動，大家才跟著動起來。

午飯過后，進入發結業證書環節。MRCF志愿者說，雖然證書并非正式的學校證書，但是希望通過這種形式肯定大家的堅持和努力。

移民和多元文化早已成為英國社會的常態。從英語課到結業典禮，我并不覺得這些人就是標簽下的“移民”、“難民”。對我來說，他們就是生活在倫敦的人。

曾經的家，現有的世界

就在我拜訪“移民之聲”和其他移民類NGO時，歐洲民眾關注的熱點聚焦在挪威極右派的血腥槍殺事件上。一個看上去和正常人無異的挪威白人男子槍殺了幾十位平民百姓。原因是，他認為挪威已經成為穆斯林移民的殖民地了。整個歐洲的極右勢力在抬頭。

在英國，民眾對移民的排斥日益加劇，公眾認為移民搶走了工作機會，搶走了原本就不富裕的“經濟適用房”。“移民之聲”等移民類NGO呼吁，并不是移民搶走了工作機會，而是英國本國的年輕人能力不足，不能勝任某些工作，或不愿意從事某些工作。這些話，聽著是否耳熟呢？保守黨為了選票，出臺了很多不利于移民的政策。原本在英國工作五年就可以拿到居留權的政策已經取消了。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從長遠來看，移民給英國帶來的是經濟的利好。

雖然在此次騷亂中，有些參與騷亂的年輕人說他們覺得自己沒有希望、沒有理想，只是覺得好玩，將騷亂當作免費拿東西的好機會，但在騷亂面前，移民居民和本地社區居民更加團結。不同社區的居民走上街頭，拿起他們的掃帚，一起清掃混亂的街道，以此表達他們要團結在一起，共同反對騷亂。在伯明翰，三位年輕的亞裔男子不幸死于騷亂。一場祈求和平與團結的音樂會在伯明翰舉行，不同種族、不同膚色、不同宗教背景的人們參加了音樂會，大家明確并勇敢地反對犯罪行徑。

離開“移民之聲”時，Jeff的學生加耐和我坐同一輛車。他隨身背著破舊的書包，里面裝得滿滿的。他打開書包，取出一個筆記本，翻開給我看。那上面寫著一位英語老師給他的留言，鼓勵他樂觀生活。他竟然隨身帶著他和這位老師的合影。加耐開心地給我看MRCF的宣傳單，說下周在海德公園搞燒烤聚會。

但隨即，加耐憂心忡忡。他參加三個NGO的英語課，這讓他的生活非常充實。放假了，他不知道每天該干些什么。正說著，加耐的電話響了，緊接著是一連串的阿拉伯語。我心里猶豫著，該不該詢問加耐是否屬于“難民”。未料到，加耐一打完電話就跟我說，他將得到一套大房子了。看著我迷惑的眼神，加耐解釋說，他是難民。

因為難民身份，加耐可以得到英國政府的補貼，房子、鞋子、衣服都是政府免費提供的。他甚至打開錢包，給我看他的難民卡，錢包里的錢都是從難民卡里取出的。他在倫敦生活四年半了，他是家里唯一的幸存者，其他家庭成員皆在阿富汗被炸死。加耐全身都有傷疤。他將英國紅十字的批文拿給我看，上面寫著：紅十字無法找到他家人遺體。

對于加耐來說，這個背包里裝的是他全部的生活：他遙遠的家、他的生活來源、他引以為傲的老師、他在英國的足跡。他每天都背著這個包，滿滿的，那是屬于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