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2月10日的公聽會不只開啟了美濃反水庫運動,也奠定了我與添富、阿欽的情誼,后來我甚至成了他們在政治路上的咨詢對象。更重要的是,從他們的生命史,我開始對那些回鄉的失敗者產生詮釋性、脈絡化的理解,并試圖在往后的創作中,把他們的故事寫進歌。《菊花夜行軍》專輯的主角阿成,其實就是他們的綜合體。當然,里面也有我自己失敗回鄉的故事。
1992年,我花了8年的時間終于把大學念畢業。包括第一所成功大學念兩年半被退學,去外島當兩年兵,以及插班淡江大學二年級又多讀半年。畢業后跑回家鄉美濃做田野調查、搞運動沒薪水又沒身份,只好拜托遠房親戚介紹,在美濃南邊一所國中當代課教員。代課教員通常會被發配邊疆,派去教那些父母不愛老師討厭社會又嫌棄的三年級后段班,人稱牛頭班。經過兩年試煉,他們被認定考試能力最差、升學機會最渺茫。
我上他們的國文課,只有四五個女學生靜得下心來聽課,其他不是趴成一片,就是玩成一團。了解他們在教育體制中所遭受的錯誤對待,覺得沒有足夠的道德正當性要求他們坐好聽課,我只是請他們放低音量,體諒前面有興趣的同學。但文言文很快就使她們眼神迷航了,我便明了她們能安靜聽課,是出于禮貌。
“我們聊天好嗎?”我不想為難她們,輕聲地問,不想驚動后面的吵嚷。
“好啊!老師你要聊什么。”她們好像也沒有太多期待。
“你們最常有的心情是什么?”聊心情夠貼近生活了吧!我想。
“無聊!”“不知道要干嘛!”“好想趕快畢業!”她們漫散地回答。
我認真地點頭,心里也開始漫散了。
“寂寞——”靠邊窗的座位上傳出一個有點不屑又略帶挑釁的聲音。
那個女孩叫秀惠,上課不太跟旁人交談,也不抬頭看黑板或講課者。她低頭,垂發,自顧自地寫自己的東西,有時望出窗外,心事重重。
我靈機一動,反問她:“那你知道寂寞和孤獨的差別嗎?”
“孤獨是一個人,寂寞是沒有人。”她瞧了我一眼,把話丟回來。
她的話像兩顆子彈射出,一中心窩,二中額頭;我愣在講臺上。那是我從小最熟悉的兩種情緒:早上醒來時比我大的不是下田上工就是上學,有時覺得蠻好,發呆也不錯,有時覺得內心的空氣被抽到真空,快窒息暴斃。學到這兩個字眼后我便一直琢磨它們的名下區分,后來擬出一個存在主義式的解釋:孤獨時自我的輪廓完整,寂寞時自我則開始模糊。秀惠的語法不必用套裝哲學借尸還魂,精準,詩意多了!愣住的那瞬間,我心里酸緊,想她的處境必定有我所沒體會過的復雜深刻,而且一定浸得比我久。
“說得真好!這是我聽過最棒的定義。”我回過神,真想用力給她鼓掌。
秀惠抬起頭,轉過三分之二的臉對著我看,表情略有繳械。
“而且其他同學也對自己的心情很有想法,那我們本周的作文題目就叫《我的心情》,好不好?”我興奮地環視大家。
聽地方人說故事
出了校門我恢復好事者的樣態。那時有關美濃水庫計劃的正反面議論已在地方上暈開,老人家在樹下、農民在茶桌上、民意代表在議事堂上,常常起爭執。我們幾個回鄉的年輕人被曾文忠老師——一位退休回鄉的美術教員,邀去商討此事。妹妹秀梅提議,這么大的事,鎮公所應該召開公聽會,讓政府說明計劃內容,并邀請各方專家學者發表評估意見。曾老師說這意見“蓋做得”,鎮長是他學生,我帶你們去拜會。
鎮長叫鐘添富,近四十,人如其名,最近發了大財,被地方派系拱出來選上了鎮長。公聽會的事三兩下便談完了。地點?沒問題,我弄個大禮堂給你們。人?沒問題,我叫鄰長通通出來,十九個里,每里二十鄰,夠多了吧?好個地方諸侯霸氣!我們猛點頭,折服。
剩下來的時間呢?鎮長開始講他的故事。那幾年在南臺灣客家農村進行訪談或拜會,我最喜歡聽地方人說故事,因為里面有太豐富的社會學辯證、文學歷程與人類學知識。我們幾個讀書人從外面回來,凡事新鮮,又一副與世無涉、凡事都有興趣的樣子,而且,我們的情緒沸點很低,隨便一個故事轉折,我們要不面露訝異,便爆聲大笑;因此,說故事的人通常會很有成就感。但地方人說故事的意愿與能耐,就是有明顯的世代差異。
拜訪六七十歲沒離過鄉的老農民,你得很會問問題,得想辦法把有點學術味的問題轉成地方語脈絡,他們才勉強不會答非所問;一旦他們講順了,便是一部完整的戰后臺灣農業史。他們大多為長子長媳,在經濟現代化初期撐住農業家族,上承父母的權力意志,下則提供資助,讓弟弟妹妹念更多書,以進軍非農業部門,反饋老家。更重要的是,他們繼承父母的祭祀責任與文化慣習,而且操練不輟,所以是一部精彩的農村生活史。
30歲左右剛從都市回來種田的年輕農民,身上有太多未愈的挫敗、創傷——工作上的、感情上的、家庭關系上的,以及惶恐的未來,同時還要忍受鄉人有意無意的訕笑、奚落;在聚會的場合他們經常低頭不語。他們剛去了印度尼西亞、柬埔寨或越南娶親,程序上得等上一年的時間,妻子才能取得簽證來臺。即便我們后來為他們的妻子開辦識字班,他們肯定有加,但面對訪談,仍會眼神飄忽、閃爍其詞。
讀書失敗的羞辱感
添富他們這一伙在四十歲上下。1980年代中期他們回鄉時,正好碰上幾個政治經濟契機,左右逢源。首先是臺灣歷經二十年的快速工業發展,累積雄厚,加上臺幣不斷升值,資本的投機化傾向愈來愈囂張,房地產、股票經常一日數市。地方政治上,老一輩的士紳紛紛老去,第一批現代化教育所培養的知識分子又被抽離農村,鄉鎮級政府的領導階層遂成真空。而在中央政治上,國民黨開始大量拉攏地方有力人士,以應付黨外運動的挑戰,活化凋零的統治合理性。
添富在都市打拼的上世紀70年代末也碰上“黑手變頭家”的好時機:臺灣的消費市場蓬勃發展,服務業產值急起直追。添富在善做生意的妻子協助下經營豬的內臟生意,看準上升的人均肉類蛋白質消耗量,大賺特賺。可能是衣錦還鄉的心理作用,都市里到處是銀行,添富就是不存,偏要拿回家鄉。每個月幾百萬地往農會信用部存,風聲一下子傳開,地方頭人都在探聽:這小子到底是什么來路?錢用布袋裝!添富當上鎮長,炒地皮的、玩股票的、瘋酒家的馬上擁過來:又是另一波資本的狂歡。
時代盡管在變,有一個主題倒是歷久彌新:教育、離鄉與階級爬升。添富講發跡眉飛色舞,提到考試失利便黯然神傷。初中畢業那年,添富考不上高中、師范學校,被押去念免試免費的陸軍士官學校。那有多丟臉你知道嗎?添富說每次放假坐巴士回家,他都算好時間,天黑后進村,下車后脫掉軍靴拎著,躡手躡腳走田埂回家。“大路不是我們這種讀書不贏的人做得行的!”多年后添富的羞辱感仍刻骨銘心。
這種以讀書考試為人生判準的社會價值觀,在臺灣社會是很普遍的現象;但在美濃客家,似有被極端強調的傾向。美濃超高密度的博碩士、公務人員、老師校長,向來被奉為重視教育的地方典范,但隱而不說的是,讀書失敗淪為吸毒人口的比例,美濃也不遑多讓。這個社會所允許的人生多樣性,低得令人迷惑。
回鄉的黑道兄弟
另一個回鄉的重要群體,是黑道兄弟;也是因為水庫議題,我跟他們有了接觸。鎮公所要辦公聽會的消息傳開后,正反兩方競相動員。從側面消息,我們知道美濃有好些重要人物早被收編,在水庫預定地買了大批土地,等待坐收征收暴利。擔心地方黑道也被官方的超大利益吸附,變成水庫計劃的禁衛軍,甚至危及我們的性命,我提議爭取他們的支持。但,怎么說服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說不定他們還討厭我們這種讀書人呢!沒辦法就打電話吧,我說。
美濃的黑道老大叫阿欽,當時是鎮民代表會副主席。我打電話給他,說我們是中央研究院研究助理,想拜會他,他淡淡地應好,沒多說。赴約那天晚上,我們興奮異常,仿佛是要去看什么奇珍異獸。阿欽副主席家里沒什么異常之處,人也禮貌客氣,不好引動話興。建筑學背景出身的允斐注意到墻上有一幅像冰塊炸開的抽象畫,說副主席好品位,懂得欣賞抽象畫。阿欽表情歉然,說那幅畫長得像泰國蝦,夜市買的。大家哄堂爆笑,真的把氣氛炸開了。
妹妹秀梅大膽問他是哪里人,阿欽說是龍肚東角,我們隔壁村,同一個學區。那你認識某某人嗎?認識,他是我叔叔。哦,那我祖母跟你們同宗,你要叫姑婆。阿欽露出投降的表情,笑說美濃人牽來牽去都是親戚。祖母娘家算是重視門風的家族,出了好幾位有名的老師、校長,怎么會出一個大黑道?我與妹妹心里納悶,但誰敢問?怎么問?
其實聊天聊順了,答案都在里面。連上血緣線后,地緣線就不難了:我們從某幾位親戚的故事開始,交換家族記憶,連結地方情感。從小就叛逆的妹妹似乎從阿欽的家族背景中嗅到某種連結,突然切進一個問題:副主席,在一個老師這么多的伙房中成長,是種什么樣的經驗?阿欽臉上閃過一陣輕微的扭曲,他說上小學直到中年級他的成績都還在前幾名,可是有一次貪玩后發燒,名次掉到后半段,別房的長輩取笑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體內的反骨就爆開了,從此不僅不念書,還開始打架。阿欽話速加快,初始是牛車,現在是摩托車了。
“那你后來為什么要回來?”我也好奇了。
“云飄久了,不下雨不實在;人飄久了,不回來也不實在。”阿欽的聲音變淡變慢,似乎要把情緒收回來。
“聊這么久,還沒請教有什么事情要我處理?”阿欽回復民意代表的神色。
“也沒什么啦,就是這個月10號,我們辦了一場美濃水庫公聽會,希望副主席能來參加,聽聽各方面的意見。”我也言歸正傳,交待了宗旨。
“這事很重要,我一定參加。你們為地方用心,很難得。”
那場發生于1992年12月10日的公聽會不只開啟了美濃反水庫運動,也奠定了我與添富、阿欽的情誼,后來我甚至成了他們在政治路上的咨詢對象。更重要的是,從他們的生命史,我開始對那些回鄉的失敗者產生詮釋性、脈絡化的理解,并試圖在往后的創作中,把他們的故事寫進歌。《菊花夜行軍》專輯的主角阿成,其實就是他們的綜合體。當然,里面也有我自己失敗回鄉的故事。
那堂國文課后第二天,秀惠的作文就交了,全班第一個。最后一段所寫的,是我在創作上的主要意念,如下:“我們的心理也是有自尊,但如果那些有種族歧視的老師們,傷了我們,我們也會生氣。班上同學有自己的前途,不會念書并不表示沒有前途,沒有什么用了,在這三年來,我們心里有很多的不平和心聲,但卻無法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