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門女將之軍令如山》最近惹來不少爭議,一部電影拍得爛,導演罪不可赦。
《楊門女將》的導演是陳勛奇, 他的口才好,闡釋爛片,也能講得打動人心,《楊門女將》的故事,十幾年前就已經在他的心中醞釀,“我是想翻拍邵氏名導程剛導演的《十四女英豪》,也就是楊家將寡婦征戰。”這是個悲壯的話本故事,滿門女將,皆為寡婦,在國難當頭的時候,上戰場保家衛國,是一等一的好戲核。雖是女人戲,男人也要出彩,“我本想讓成龍來演楊宗保,開頭十分鐘就是他的戲,外國片商鐵定會買。他是客串,一開頭就死了。找房祖名飾演楊文廣,房祖名一看就像從女人窩里長大的,很符合楊文廣的氣質。最后一場,穆桂英大獲全勝,遠遠看過去,不是穆桂英在掄槍,而是楊宗保的魂靈在后面扶著她的雙臂在掄槍。后來成龍告訴我,林鳳嬌看了這個劇本感動到哭,她叫大哥問我:誰演穆桂英?當時我是想讓梅艷芳來演的,可惜她去世了。”
等到這個劇本最終付諸實現的時候,成龍和房祖名都沒有出現,梅艷芳香魂已逝,因為有了新的投資,倒也有強勁的班底加盟:武打片女皇鄭佩佩演佘太君,從沒演過配角的劉曉慶演柴郡主,產后復出的張柏芝演穆桂英,三代影后,個個都是英氣女子。場景壯闊,是在內蒙古鄂爾多斯的高原之上,弄得全劇組都吃盡了苦頭,偏偏整部戲不好看,何解?
故事空洞,臺詞雷人,搞笑橋段過了時,大陸年輕觀眾的新口味,還沒來得及摸清,為了票房請來的大班底,耗盡了預算,導致該花錢的特技都做得太假,煞費苦心的打斗場面又太長,觀眾看得審美疲勞。爛的原因可以數出一百樣,但歸根結底,就像大多數剛剛北上的香港導演一樣,陳勛奇接不到地氣。
時間倒回十幾年前,他是香港電影圈公認的全才,導演、演員、編劇、武指,還有最拿手的配樂,樣樣來得。他15歲就入了行,經歷過邵氏大片場的繁華,20世紀80年代爛片橫行,90年代港片復興,“九七”之后,和很多港人一樣,他一度想移民,最近幾年,卻又被資本吸引,把大陸作為最大的市場。他的故事,正是香港四十年來的影業興衰,有趣得很。
配樂奇才
陳勛奇事業的頂峰是配樂,17歲已開始給大導演張徹的電影配樂,巔峰時一年包攬三十部電影的配樂,金像獎和金馬獎都拿過,水準絕對的高。
王家衛的經典之作,好幾部都是陳勛奇包辦音樂,《東邪西毒》里,大漠之上,俠客醉生夢死,癡情愛恨都成云煙。最后一支曲叫《天地孤影任我行》,或許你不能哼出那曲調,但一定記得那種迷離又幽怨的感覺。再后來,劉鎮偉劍挑《東邪西毒》的《大話西游》問世,壓軸的音樂也是這首《天地孤影任我行》,只不過經過了陳勛奇的再度編曲,竟也和影片意境無比貼合。就靠這一首曲,他就分別替兩派宗師定了基調,唯美和無厘頭,他都能駕馭。
他本出身在富裕家庭,后來家道中落,就出來打工養家糊口。當時邵氏公司當時正在招配樂學徒,他報考了。這個決定改變了他一生。
在邵氏,陳勛奇拜香港名作曲家王福齡為師,從打雜做起。王福齡絕對屬于大師級別,《我的中國心》《南屏晚鐘》《今霄多珍重》都是出自他手。跟隨名師,又肯用功,陳勛奇很快出名。二十多歲的時候,香港導演已經開始爭著請陳勛奇為自己的影片配樂。那時的風光,他自己也回味,“我作曲的12年,把香港臺灣75%的電影配樂都包攬了。”
到了80年代,越來越多的熱錢投到電影之上,爛片逐漸多過了誠意之作,導演不好好拍戲,指望配樂掩飾影片的粗制濫造。陳勛奇聽到過很多次這樣的要求:“多弄點兒音樂,這次拍得不太好。”但再好的配樂也沒辦法拯救一部爛片。“現在每個導演都希望用音樂去救活他們的電影,這是不負責任的,既然他們沒有誠意去做導演,還不如我去做導演。”
娛樂江湖任我行
27歲那年,陳勛奇決心去當導演。他找到導演、制片人麥嘉,希望學藝,從副導演做起,“他說行,但是你的酬勞我不懂怎么給你,我說錢沒問題,最重要的是你給我一個機會就行。他的書房‘奮斗房’,那時候的新藝城七怪都在,麥嘉、石天、泰迪羅賓、曾志偉、徐克、施南生”
如果陳勛奇加入,新藝城七怪,就成了八仙。但是因為好友成龍的一句話,陳勛奇又從演員做起,因為成龍的建議是,“做演員學的東西更多,又更舒服。”1980年,演員陳勛奇正式出道,經紀約是簽給最大的公司嘉禾,主演的《雙寶闖八關》和《敗家仔》都是賣座又叫好的作品。
1982年,正是香港電影風云驟起之時,陳勛奇在雷覺坤的“金公主”資助之下成立了自己的永佳電影公司,獨立開公司,靠的是一身的本事。
他是少有的懷揣真功夫的電影人。自15歲開始練跆拳道,認真練習過詠春拳和白眉拳,南派功夫中的槍棍也學過,所以他的打戲總是拍得不錯。在娛樂圈之中,他人面廣闊,年少輕狂時愛跟成龍一起街頭飆車,那時是嗜好,后來成了人脈。再后來還做過成龍 《飛鷹計劃》、《霹靂火》的飛車指導。陳勛奇一拍戲,總能邀得成龍幫襯,未必是出演角色,但面子一定給。比如他到大陸自導自演的電視劇《上海探戈》,主題曲就請成龍來唱。《楊門女將》則把成龍監制的金字招牌掛在全片主創的第一位。
對有才華的年輕人,他特別有慧眼,因為寫的劇本太玄不能用,年輕的王家衛曾被新藝城電影公司開除,陳勛奇就把他請到自己的公司,用他寫劇本。王家衛是藝術家范兒,依然故我地寫一些無法拍的句子當劇本交差,但是陳勛奇給他足夠的包容,所以至今王家衛依然把他視為大哥。有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永佳出品賣座都不錯。
重出江湖
此后大概八九年,陳勛奇自己當老板,或監制,或導演。同行們以為,他算是退出了配樂的行當,鮮有配樂的工作來接洽,因為爾冬升的救急之需,他重操舊業。“爾冬升拍《新不了情》時,有一天突然找我,說大哥快點過來看看,我過去才知道是配樂出現了問題,他當時請了香港另一位很有名的音樂人來配樂,配得很好,只是這人不太懂得電影的節奏感,我當時一聽,就發現是位置出現了問題,于是就拿過來重新幫忙剪輯了一下,調換了一些位置,整個節奏感就很對了。”
《新不了情》后,圈內人知道陳勛奇還愿意配樂,邀約源源不斷。爾冬升拍《烈火戰車》,配樂又出現了問題,導演打電話過來求援,陳勛奇再度藥到病除,“《烈火戰車》是一部賽車電影,但也是一部勵志電影,配樂并不明白,做的都是些符合賽車的轟鳴配樂,當時時間緊迫,很快就要上映,我不想做配樂,于是就開了一個很高的價格,本想讓他們知難而退,結果老板很大方,答應了我的價碼,我只好幫忙重新再配。后來出來效果很好,《烈火戰車》也十分賣座。”此時的他,已是行尊身份,雖然收費高昂,但貴精不貴多,終于磨礪出了經典之作。
1994年給《東邪西毒》配樂時,他也曾和王家衛產生爭執。“有一場張曼玉在海邊的鏡頭,空曠的大海,我用吉他拉了幾聲海鷗的聲音加了進去,王家衛當時就說‘怎么還有鳥叫?’想讓我刪掉,而我覺得加了海鷗聲音效果十分幽怨,能突出張曼玉當時的心境,就一直堅持不刪。到了這次修復新版本,我重新配樂,配完后王家衛又找到我‘怎么海鷗的聲音沒有了?’又要求我再加回去。”
《墮落天使》得獎之后,陳勛奇一度金盆洗手,王家衛躋身國際大導的行列,合作的對象都是國際級人馬。到了籌備多年的《一代宗師》,兩人終于再度合作,最佳搭檔能否擦出火花,還要靜待影片公映。
香港電影的余暉
陳勛奇從配樂轉行導演,是為了電影夢,也是因緣際會—因為他是在最惜才,也最給新人機會的邵氏成長起來。在當年的邵氏,從電影班底中的任何一行轉導演,都不奇怪,任何人,哪怕是道具大哥說想當導演,公司馬上給一堂場景,先拍一場看看,邵逸夫覺得效果好的話馬上轉導演。老資格到胡金銓,年輕些到王晶,都是因為分內事做得好,便有機會當了導演。
邵逸夫的為人,一面愛才如命,一面又極端精明現實。管服裝的,如果創新服裝出色,第二天直接從服裝升到這個小組的組長。導演拍的戲一賣錢,馬上就會接到嘉勉的電話,“今天到六爺家吃飯。”三天以后輿論轉向,電影不賣錢了,再在片場看見你,他便轉過頭裝做看不見。對此,邵逸夫說得實在:“我有兩千多員工,我講感情不講死了嗎?”
對自己的出身之地邵氏,陳勛奇至今依然感慨,“邵逸夫是我很敬重的電影老板。我小時候在邵氏片場工作,電影初步拍完之后邵逸夫常常來看效果,有時候放映機突然出現故障,技工都弄不好,他上去一弄就好了。”
邵逸夫是大制片家,但商人永遠重利,電影業稍有沒落之勢,他就派方逸華來收縮預算,把投資重心轉向TVB。從邵氏走出來電影人,都把“給老板賺錢”視為開工拍電影的唯一真諦。《楊門女將之軍令如山》投資2000萬美元,口碑爛沒關系,香港票房慘淡也不要緊,只要在大陸廣闊的市場上,收入抵得過成本,陳勛奇還是不愁翻身,按照他的話說,“版權已經賣到了有華人的所有地方,票房我沒壓力。”
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傳奇大時代的余影,香港電影的某種縮影—他親身經歷了“邵氏”的最后輝煌,他經歷過香港電影的黃金期,也創作過至今依然不朽的經典,但這輝煌和經典,如今都成了夕陽的一點余暉,略顯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