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賴聲川很喜歡新書的封面設計。
和之前的老版本相比,這本《賴聲川的創意學》增訂版的封面上,他的頭像變小了。“原來的封面我比較大,不符合我的個性。而且這次頭像放在腰封上,還可以拆掉。”
雖然很早就被稱為“亞洲劇場之翹楚”,幾乎以一
己之力拯救了臺灣相聲,
但是賴聲川依然低調、謙和。
他喜歡笑,也喜歡讓觀眾笑,但是所有的喜劇下面
又隱隱藏著悲涼的底子。林青霞曾說,
“《寶島一村》看得我如醉如癡,
時而感傷時而欣慰,有時大笑,有時抽泣,
淚還沒干又破涕而笑,還沒笑完又哭將起來。”這就是賴聲川的慈悲,他不愿意做悲劇,人們能笑才能哭,先哭卻不一定能笑。
劇場的絕對魅力在于它的現場性。在劇場短暫的一剎那,演員和觀眾同時知道,他們彼此的共同經驗是唯一的永恒。
“燈暗、幕落,即使同一個劇團,同一個劇本,同一個演員陣容,這一場演出再也不會出現”。
喜馬拉雅山上的雪人
很多東西我都是隨緣。我之所以會走上戲劇這條路,也是緣分。當年我在臺灣念大學的時候,接觸不到話劇。那時林懷民的云門舞集剛開始,做的是現代舞蹈,完全看不懂。
年輕時我喜歡畫畫,大學四年基本上都在玩音樂,然后對文學有興趣,念英文系。后來準備出國念書,申請了戲劇專業,因為戲劇可以綜合所有的興趣:音樂、美術、文學、電影。申請專業時有論文就可以了,或者是劇本,或者是小說。我給的是小說,跟戲劇無關,對戲劇我真的一竅不通。
所以是很莽撞地跑進戲劇這個行業。我記得當年離開臺灣的時候,我發誓說,我現在要去學戲劇了,去干什么?我要把西方的東西全部學會。但是以后做什么,不知道,但我要先把它學通了再說,自然會有一條路給我。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到了美國自然而然很努力地學習。在加州伯克利大學,競爭的環境非常強,博士班里有10個學生,來自全世界各地,都是著名的導演或演員,我嚇死了。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我來自臺灣,我其實沒演過什么戲,也沒導過什么戲。同學們就沉默,不知道這個人是來干什么的。
可是這10個人里最后只有3個人生存下來了,拿到了博士學位,其他人都被踢走。所以我只能說,那個課程適合我吧。讀博士時一半的時間在做學術研究,一半的時間是實際操作,在舞臺上做導演。后來我畢業時,一位最嚴厲的老師寫了一封信給我,他說他們當年創辦這個研究所,理想就是找到一個學者導演,這些年來他們已經認為這可能是不存在的。他用了一個比喻,說喜馬拉雅山上的雪人,根本是找不到的,但是在我身上,他們找到了。我看了之后很感動,因為這位老師從來不說別人的好話。
這個老師是教戲劇理論的,我給他做助教的時候,有一次幫他算分數。他覺得我的計算方法很笨,就教我。他說,你以后要改很多的卷子,你是要做教授的,還不如現在就教你做。我當時聽到真的很驚訝,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可以。我的個性就是這樣,我從來不會傲慢地說我現在很行,我就是很謙虛地在學。當這個老師說我未來可以做教授時,對我的鼓勵是很大的。后來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以全班最高的成績畢業。
后來我去斯坦福大學教書,找我去的是我當年的同學。我前幾天跟他聊天,說當年在一起念研究所,苦死了,教授都是一些非人性的可怕學者,真的想不到,我們今天可以這樣子。他就突然看著我,說什么叫想不到,我們都知道你會這樣子。我說,啊?怎么會?他說你不知道嗎?我們在學生時代就已經看到你未來一定會非常成功。我說這怎么可能,他說你去問問其他同學就知道了。所以我是一個很沒有敏感度的人,另一個解釋是我還是愿意用一個謙虛的態度來學習。
零預算戲劇
我在博士班第二年導了3部戲,三個學期,每學期一部。我在伯克利導戲,沒有預算,一毛錢都沒有,學校的倉庫里有一些沙發、椅子,可以借出來用。好東西不一定不給借,保管員會說你們層次太低了。
在完全沒有資源的情況下,一樣可以作出精彩的戲劇。我的骨子里始終相信這一點。我從來就不認為,多大的預算一定會幫助一個戲。當然我們不能藐視錢,但沒有錢依然可以做得很好。
我當時排了一個獨角戲叫《休伊》,是尤金·奧尼爾的劇本,講一家旅館的房客經常和守夜人休伊聊天,但有一天休伊死了。整部戲就是一個人講了50分鐘,當然我挑到了一個最好的演員。后來這個戲得了一個獎。我們研究所有一個教授是奧尼爾的專家,專家到什么程度?尤金·奧尼爾房子的鑰匙在他手上。現在那里已經變成一博物館,當時是籌備期。我們的老師是如此地接近奧尼爾,他跟所有人說,這次我排的《休伊》定義了《休伊》這個戲應該怎么拍。我聽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我真的是盡量在了解這部戲和這個角色。這部戲預算是零,除了演員在體驗角色時賭錢花的錢,一點花費都沒有。在伯克利我學會了不要錢,做好戲。
1983年,我博士畢業回到臺灣。當時臺灣沒有劇場工業,這是一個機會,我想創造劇場,也創造觀眾。我的第一部作品是《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上演時劇場里只有100多人,但這些觀眾里包括侯孝賢、楊德昌、吳念真、金士杰、卓明和朱天文。
1985年,我們做了《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原本是小規模的作品,但因為當時臺灣的相聲市場一片空白,結果相當轟動,正版錄音帶就賣了100萬。
當時我回到臺灣,想買新的相聲帶子,唱片店老板卻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可是這個老板明明就是前幾年我來他這兒買相聲,誰是誰,他還如數家珍。現在回想起來,從零開始有從零開始的樂趣,就因為什么都沒有,所以就變成了可能性很大。
第二年,我們又做《暗戀桃花源》。這個戲對我們、對觀眾可能都是一個更成熟的東西,大家可以看到,劇場原來是這樣一個更豐富的地方,你可以參與,可以哭、笑,可以參與社會討論的時事。那種感覺是多層面的。所以,1986年后,就形成了劇場風潮。
無劇本創作
當時我更多的是采用即興創作的方式,比如《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我們是沒有劇本的,是后來把演員說的話記下來。
《暗戀桃花源》里很多場戲是在我家里排的。有一場“暗戀”中云之凡和江濱柳在病房相見的一場戲,我告訴扮演云之凡的丁乃竺和扮演江濱柳的金世杰一定不準哭,其他的就要靠他們即興發揮。我只有一個大概的想法,30多年未見的初戀情人,一方已經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這場戲不應該是哭戲。
云之凡和江濱柳寒暄了幾句,然后云之凡就往外走,我在心里喊,金寶啊,快留住她,這場戲不能就這樣完了啊。但是我也沒有說話。乃竺就在那里慢慢地轉門把手,這時候,金寶說話了,“你這些年可曾想過我?” 乃竺回頭,“其實我寫了很多信給你。”金寶和乃竺都突然進入一種無法言喻的情緒,一時間完全了解到那場戲所代表的一切—30年的分別、大陸、臺灣、一生、命運種種他們開始流淚,很自然的淚,接著緩緩說出了心里話。這場戲一排完,在場沒有人敢出聲。乃竺是我老婆,但我也不敢碰她。
這就是即興創作。這是一段很長的戲,而且排之前我明確說“不準哭”,但最后他們哭了,我接受了,這是那種情況下最自然的情感流露。所以在我心目中,在所有版本的云之凡中,沒有人選能夠超過丁乃竺,不僅因為她是我的老婆,更重要的是,這個角色就是她發明出來的,最有機的一個表現就是她。
《暗戀桃花源》在1986年首演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說實話,不知道觀眾會怎么想。第二天我回到學校,我的教授同事看到我就說,哇,太精彩了,你把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描寫得太感人了。我心里想,有嗎,原來這個戲是講這個的,我還沒考慮過。不同的人看會看到不同的東西,我也不敢否定他。我們做出作品,但我不能強迫你應該看到什么,不應該看到什么。
我做過各種不同的演出。對我來講,換不同的形式,換不同的布景,換不同的概念,都沒有關系。適合怎么樣就去怎么做。
2003年春天的時候,《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上演,觀眾都戴著口罩來看,這真的是一景。那是“非典”時期,照理是不可能演出的。但我們1月時就把票賣完了,劇本還沒寫呢。4月“非典”來了,我們5月要演出,怎么辦?能不能演?我們問相關部門,他們去劇院測空氣,說里面隨時能有70%的新鮮空氣,在規定中,這種情況形同于戶外,演不演隨你。
這就是臺灣有趣的地方,他干脆就說不要演,我還舒服一點。這樣我怎么決定啊,萬一人家到劇場來,真的得了“非典”怎么辦。但是如果這一場不演,排戲就要到兩年后。當時人們有太多恐懼,出門都不敢。但是最后,每天爆滿。這讓我很感動,臺灣人真可愛,命可以不要,戲一定要看。
其實我每次都是這樣做的,《寶島一村》也是,這個戲2008年12月5日上演,9月30日我第一次演員見面時,當時沒有劇本,只有一頁紙的大綱。我的創作節奏必然如此,因為我需要確定演員才能編劇。但我沒有壓力,覺得一定會做出來。
佛學之路
我學佛30多年了,很自然就走進去了。很多人對佛教有種誤會,因為“教”字很可怕,很多人覺得“教”就是宗教,就必須跟信仰,甚至跟迷信、跟偶像有關。其實我認識的佛教,在某一方面來講就是4個字:追求真理。
佛教不是你要信仰的東西,它是一條道路。釋迦牟尼也一直強調:你不要迷信我,我的話一句一句你都去檢視,你覺得OK你就做。
我是一個所謂的知識分子,我看過那么多書,我還有一個博士學位,號稱應該知道很多事情。但是在我看來,學術界跟百貨公司很像,其實也是流行潮流一個接著一個來:什么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后馬克思時代一大堆新名詞新概念來來去去,簡直跟米蘭秋季最新時裝發布沒什么區別。我有一個朋友在加州伯克利大學東亞系任教,他說他教一個研究所的課程,名字叫“懷舊與物品”,我問這就是你的課名啊?他說很抱歉,課就是這種名字,流行什么就講什么。
我看來看去,覺得佛學、佛法是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破的東西,一直有深度在里面。對人生的根本道理,不一定是那么玄,所有人、事情都有一個原因,所有事情都有一個結果。這是很簡單的概念。
佛學可以教我們如何放松自己。在一個人很滿的時候,是無法創作的,頭腦需要把雜物移開,騰出空間,創意才能蹦出來。如果塞滿了東西,尤其是觀念和標簽,創意是無法存在的。
這么多年我有好多種生活在進行,我在教書,在做創作,在養育孩子,在學佛后來就像已故戲劇家郭寶昆講的,其實就變成了一件事情,會互相串來串去。
我的命題作文
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個命題作文是擔任2009年臺灣聽障奧運會開幕式總導演。
我們對創意很有信心,但對執行完全沒有信心。劇場有劇場的美學,這種大型的場合是另外一套:這些人哪里來?哪里去?化妝在哪里?服裝在哪里?
另外一個困難是它是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后。我當時壓力很大,因為這是臺灣50多年來最大的一件事情,最重要的是找到整個活動的口號,后來定為“Power in me”,就是“力量在我”。我這次學到很多,其實聽障人士大部分不把自己當聽障人士,不把自己當殘疾人士。你可能是膝蓋不好,走路一拐一拐,那我只是聽不見,但我有別的方式來感受聲音。所以,力量還是在自己。他們聽到這句話就說OK。
開幕式的指導精神找到了,就開始聆聽素材,尋找聽障者,開始認識臺灣一些聽障的運動員。他們幫我找到一位,長得很帥,是一個拿過金牌的十項全能選手。我和他聊,就感覺他們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和我們沒有差別。
當時也有很大壓力,因為臺灣分藍綠陣營,這次活動又是在臺北市做。那時有媒體到處在講,“賴聲川要把張惠妹摔死”。一切都不靠譜,我沒有時間回應這些,不可能嘛,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那天當阿妹飛完,落地之后,我長吁了一口氣。雖然知道她真的不會摔,100%不會摔。我們所有的裝置都是最安全的,我本來希望是一家倫敦公司幫我們做鋼絲,但是最后中標的是另一家公司,專門在山里救難的。我問他們,做過舞臺嗎?沒有。大型活動呢?沒有,但我們很會救人。后來他們跟我說,“我們就是很會搞繩子,保證安全,藝術完全不懂,你教我們,我們可以開發。”我都快瘋了,但是真的安全,繩子都比別人的要粗。
必須要講的是我們的閉幕式。整個活動的壓軸戲是足球賽,一定是在最后一天最后一場,不要問我為什么。踢完足球5點鐘,閉幕式7:30,你讓我怎么辦。球賽可以換場地嗎?不可以,那閉幕式可以換場地嗎?也不可以。
如果踢延長賽還要Pk的話,那我就瘋掉了。我最后就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臺灣的民間有辦桌,意思就是婚喪喜事,在街上擺一二百桌宴席,請大家吃飯。我就問他們擺400張桌子要多長時間,他們說1個小時,那菜怎么辦?前一天開始做。
我們的閉幕式就是這樣。所有選手進來后都有點搞不清狀況,原來就是讓他們吃飯—12道精美的臺灣美食。我想,閉幕典禮就是要讓他們不要忘記這個晚上,不要忘記臺灣。而幾萬名觀眾,就發盒飯,他們坐在觀眾席一邊吃一邊看別人吃。那種歡樂的感覺,從來沒有一個奧運閉幕式是這樣。
聽障奧運會的開幕式是在2009年9月5日,臺北市9月下雨的幾率都很小。但我還是想辦法保證沒有雨。有可能嗎?當然有可能,一定有可能。我就許個愿,我就吃素,吃一年,從2009年1月1日吃到2009年12月31日,請求老天9月5日不要下雨。
但是到了9月1日,每天都開始下雨,我從小在臺北長大,沒看到過9月份這樣下雨的。我想老天爺是跟我做對。9月5日,沒下雨。但是到閉幕式9月16日那天,下午6點多,雨滴開始下。我在想不要吧,結果10分鐘后雨就停了。所以給導演們一個秘密,如果你想哪天不下雨,這個方法證實是有效的。
創意是一場人生修行,需要經驗的積累和技巧的磨練。我教了20多年的編劇,始終想不通一件事——創意可以教會嗎?現在我明白了,在學校里得到的只是方法,只有在社會環境的影響下,才能得到智慧。這還需要每個人自己領悟。正如佛教里的一個觀點,缺乏善巧方法的智慧以及缺乏智慧的善巧方法,同樣被稱為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