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影片《嚴密監視的列車》是1966年的捷克作品。本文只是借用這個片名,來描述另一部中國觀眾相當熟悉的《卡桑德拉大橋》?!犊ㄉ5吕髽颉?976年出品,1981~1982年在我國公映,大概是改革開放后最早引進的驚險災難片。該片表面上描述一列失控的火車,以及車上形形色色的乘客。但在我看來,最精彩的戲劇沖突一直停留在日內瓦的控制室里,一邊是美軍上校斯蒂芬·麥肯奇,另一邊是女醫生斯特拉德納,前者由好萊塢老派明星伯特·蘭卡斯特扮演,后者的演員是伯格曼的御用女明星之一英格麗·圖林,兩人的戲份暗流洶涌。
此處,醫生代表科學與客觀,上校代表體制與專橫。但上校并不像我們想象那樣趾高氣揚,相反,他顯得頗有正氣,憂心忡忡。他顯然不是一個自私小人,因為他考慮的并非個人利益,而是國家利益,他向受害者說話“既要維護國家體面,又充分表達內疚”,堪稱稱職的公關人才。他的危機策略是:“就像俗話說的,要做到內緊外松,表面上好像沒事一樣?!鄙闲5氖址ň哂械湫托?,其特點是貌似從公眾利益出發,將真相做部分遮掩或篡改,以穩定民心;實質是一種拙劣的危機公關,在“胡蘿卜加大棒”的藥方中客串好“胡蘿卜”的角色,以犧牲民眾利益來維護自己組織的安穩。上校說:“我準備跟旅客介紹一下全面情況,說得婉轉一些,安定一下人心?!闭б宦?,這想法不賴,挺替旅客著想的。
然而,當他向列車乘客解釋事故起因時,他采用的是謊言。他說,有恐怖分子在列車沿線的橋梁等地放置了炸彈,所以列車必須臨時改道。這話聽似有理,但經不起推敲。如果軌道不安全,那應該讓乘客下車等候,而不是把列車封起來。統治者撒謊有一個特點:不太會預計別人的反問,尤其是在不允許質疑的環境里。因此,原本的釋疑會變成越來越多的疑點,原本的小謊言會被懷疑成大問題,這不能怪人輕信謠言,只能怪自己不說真話。
上校看上去不似惡魔,當指揮部跟列車失去聯絡,他也很糾結。他也不希望一車人葬身大橋,將來問責起來他多半會成替罪羊。但他甘愿冒這個險,因為橋塌相當于天災,是超越他們控制能力的,而傳播病菌則是人禍,他擔當不起。因此最好的辦法便是讓天災來掩蓋人禍,把自己的失職或罪責轉嫁到自然的力量。為此,他可以不斷增添謊言,比如說波蘭政府為了修橋花的錢多于造橋,跟鏡頭(有圖有真相)形成強烈反差。
上校和女醫生的最后較量頗有優秀微博的簡潔和力度。得知車毀人亡,上校對醫生說:“你以為我讓他們送死?”醫生回答:“不,你是在讓他們自生自滅。這樣更殘酷。”上校接著說:“大夫,我在你眼里一定是個惡魔?!贬t生反駁道:“你對自己過獎了。你不過是個唯唯諾諾、承上啟下的人。”
上校不是希特勒,他只是那個體制的忠實執行者,而非制訂者。他并不以作惡為樂,但制度需要他那么做,他就會全力維護制度的體面而犧牲個人的利益,包括他自己的前程。他是一顆恪盡職守的螺絲釘,他的“唯唯諾諾”在影片里未能正面反映,或者說,那并非指他的個性,因此譯為“唯命是從”可能更合適?!俺猩蠁⑾隆眲t是一個絕妙的詞,30年前我第一次觀看該片便牢牢記住了這一評語,今天重看,依然覺得這是醫生跟上校交鋒中最犀利的一擊。在正常環境里,上校應該是個好人,他堅決執行正確的政策,會兢兢業業克己奉公;一旦上面的決策出現錯誤,他完全不具備糾錯功能,而是會把上面的意圖落實到每一個字。從這意義講,他跟那些戴防毒面具維持治安的軍警乃一丘之貉。
影片中有一批中途從慕尼黑上車的武警,一身白色的防毒服加面具。從戲劇角度,他們是純粹的機器人,完全沒有正常人的思維。如果說最初不讓人下車是為了保護更多人的利益,此時罔顧事態的發展,堅持駛向缺乏安全性的橋梁,則是置上級命令于人性之上。這些處于國家機器最底層的螺絲釘,通常沒有自主權,但到了關鍵時刻,如果其中有些人能明辨是非,在善與惡的角力中做出正確的選擇,至少在自保的前提下盡量從善而不是作惡。誠然,這些普通的士兵警員能在千鈞一發之際成為善的力量,光靠精英們的臨時勸說是不夠的,主要是平時自己的觀察與思考,學會辨別是非,意識到自己的可為與不可為。
《卡桑德拉大橋》的起因是一個美國在歐洲偷偷實驗的病菌被人帶上了列車,該病菌是國家機密,美方不許泄露,他們不惜動用各種手段,包括致一列車人于死地。英文中有一句話,叫做“真相能讓你獲得自由”。這是從民眾的角度,從統治者的角度,真相無疑是令人不安甚至令人恐懼的,因為它能消解政權的凝聚力,因此,真相必須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