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京輝正在指導年輕的設計做海報,黑白色,兩個對望著的人臉上都蒙著紗,
中間一塊圓形的紅色上寫著兩個大字—“初戀”。他說,初戀就是模糊的、曖昧的、朦朧的、盲目的。
作為孟京輝在今年的年度大戲,音樂劇《初戀》12月6日將在保利劇院上演,
但至今“主題和故事線索還是飄忽不定的”,對此,
導演孟京輝和編劇史航一點兒都不著急,
他們優哉游哉地嗑著瓜子,嘮著閑嗑,互相貶損也互相吹噓,
才思敏捷,段子如泉涌,關于初戀?扯哪兒算哪兒吧。
刻舟求劍與緣木求魚
史航走哪兒都揣著一把瓜子,隨時隨地都能磕,他和孟京輝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初戀,無論是“刻舟求劍”還是“緣木求魚”,曾經傷筋動骨的感情變成了一把瓜子,揣著,聊著,甚至嗑出了花兒。
孟京輝:總有人問我這一次為什么要拿“初戀”說事兒,我是覺得“初戀”這倆字多棒!誰都有初戀吧?一說起這個詞大家都會有很多話談,戲劇的空間就有了。
史航:一個叫“初戀”的戲,這要是別人找我,就沖“初戀”這倆字兒我一定不敢接,這個話題像個大氣球,我沒有那么大的肺活量就吹不起來,沒有觀眾的期待撐著,光靠一個人的努力,創作是一件艱苦的事兒。但因為是你找我,你這個人比較邪惡,老頂著個善良的名字,卻用反差會把所有觀眾喚醒,你有演員的信任、觀眾的信任,大家知道你做的一定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有這些就能成一個拳頭,擊中觀眾的各個穴位。我作為創作者,只要弄一點東西進去,大家就會像滾雪球一樣把它越滾越大。
孟京輝:說到為什么要排這部戲,倒不是因為什么事的觸動。我覺得戲劇是那種內心的、一直撥動你的東西,你把它記錄下來,而那么多撥動你的東西最終可能只有一個成形。
史航:對這一點,我是比較警惕的。譬如今天你出門跟人吵了個架,你就要做個關于北京市民公德的戲,那后天你不生氣了,這戲你還做不做了?不能太信任外界直接撥動你心弦的東西。你老辯解說自己善良,絕沒有否定愛情,但我知道,你一定是要暗算愛情的,愛情會躺著中槍。
孟京輝:要是說自己的初戀,你會怎么形容?
史航:我愛用成語,從當年排《我愛×××》時發明成語游戲,就發現任何成語都可以用來形容愛情或者欲望。初戀這事兒對我來說就是“刻舟求劍”,我覺得沒有變化,但是所有人都說變了,那女孩兒最后成為倆孩子的媽,又離婚又出國,但是對我來說,沒有變,因為我在船上,我看到那個刻下來的痕跡,水流在變化,我能接受任何錯位。
孟京輝:如果也用成語的話,我的是“緣木求魚”,我努力往上爬,但容易摔下來。“刻舟求劍”是到最后找不著,我是到最后夠不著。初戀的愛情,不容易夠得著。
史航:夠不著,占有不了。誰能收購自己的初戀?初戀能夠收購你,你收購不了初戀。
孟京輝:咱倆太逗了,在這兒嗑著瓜子聊著初戀,可見初戀現在已經變成我們可以嗑著瓜子來聊的事兒了。
史航:應該這么說,初戀是我們的向日葵,等我們長大了,向日葵也熟了,我們就把它掰開,當瓜子嗑了。
孟京輝:哈哈,你太牛了,弄得今天這瓜子好像是可以安排的似的。
史航:跟你在一起,就得學會隨時應對啊。咱倆從《我愛×××》開始合作,排《迷宮》的時候,我那個本子念一遍要兩個半小時,但你刪完到最后排練頂多一個半小時,其余的全刪了。還有《魔山》,你怎么也不肯再給我多一點時間,你說首體那么大場子,中間冷個三分鐘用二十分鐘都暖不回來。之前合作《空中花園謀殺案》你還會把我一半的劇本給刪掉,但現在不會了,我學雞賊了,我寫少點,你也就沒得刪了。
玩出一酸曲兒
話劇是把傷痛往死里弄,音樂劇則讓生活變得好過一點,來到劇場就看到人家唱啊跳的,沒空問“這是怎么發生的”就拋棄了自己融入這音樂中。有了這個認知,孟京輝甚至舍不得讓自己形成風格,因為,他還沒玩夠呢。
史航:這些年通過和你的合作,雖然我的音樂知識極為膚淺,但越來越明白音樂劇是個什么東西了。話劇是把你所有的傷痛往死里弄,鉆出腦漿的感覺;音樂劇就是讓生活變得好過一點、容易熬一點。
孟京輝: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現實生活中你會問“他們是怎么愛上的、他們是干嗎的”,話劇中你會問“這個男人為什么愛上這個女人”,到音樂劇,他們說愛上了就已經愛上了,音樂劇是沒有原因的。很多人認為音樂劇是百老匯的產物,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樂劇就要高于生活,哪怕膚淺也得高于生活,人在舞臺上唱歌、跳舞、作態,說明他對生活有了理解,不再是一般的生活描摹。
史航:音樂劇讓觀眾來到劇場之后就被沒收了自己的邏輯和成見,讓你變得更單純地理解這個故事。我都唱著了,你還好意思打斷我說我不可信?張然作曲,他跟我說這個地方我就要男女主人公有個二重唱,詞你怎么寫我不管,反正這里得有二重唱。我覺得這很好玩,你要像鵲橋相會一樣把一切聯系起來。好多人做音樂劇顯得苦大仇深傾家蕩產,好像一個人先修個萬里長城再把它哭倒,沒有必要。
孟京輝:有人說中國能演音樂劇的演員特別少,我覺得說這話的人肯定不是演員,那些沒有才氣的制作人和沒有才氣的導演才會這么說。中國沒有外國就有?我不同意。我覺得中國的音樂劇演員都特好,沒必要那么不自信。
史航:畢竟音樂劇是國外產生的,但你一定拿著這個標準去衡量,說宮保雞丁沒有糖醋里脊的味兒,那對不起,它就是沒有,但作為宮保雞丁它可能是合格的。只要做得是想往觀眾心里去的東西,觀眾是能搞明白的。中國的觀眾可能一去百老匯就特激動,但你要讓他三個月呆著,肯定恨不得一個月就回來。
孟京輝:我看過百老匯的音樂劇,但你讓我做,沒人教,我就硬做,用自己的方法來。這是我五年計劃里的第三部音樂劇,越做越覺得可以胡來,舍不得形成風格。第一部《空中花園謀殺案》特別社會批判,特別細節,音樂是它的組成部分但并不用來推動劇情;第二部《三個橘子的愛情》又是一種民謠風格,清新又撕心裂肺;這部《初戀》我們就天上人間地來了,胡想的。
史航:其實,形成風格是吃虧的,你把這兒占了,其它地方就歸別人了,憑什么把那么廣闊的土地都拱手相讓?
孟京輝:就像一群羊來到一個山坡,把草吃完了又到別的地方去吃,聽說之前那片山坡草又長出來了,就又回來了。來來回回的,不斷行走著,保持創作的豐富。
史航:其實,這是種特別嚴肅的玩。就像你打游戲,十次還通不過,那種氣急敗壞一點不比一個大企業家沒做成一單生意差,那時候人家告訴你秘笈你也不會照著來,還得要用自己的方法過關。我始終覺得,玩兒可能制造出出完美主義者,但工作不一定會。
孟京輝:其實這次剛開始我想著做個大俗的東西,結果越做越不能滿足,就像一個人寫得一手好字,你讓他隨便寫幾個差的,他寫不出來。我們想做簡單,一出手又是一筆漂亮字,沒辦法,這叫訓練有素。
史航:咱不能這么吹噓,吹牛得吹經濟適用牛,應該說習慣了寫繁體字卻非要寫簡化字,心里還在想繁體的筆畫,那些溝溝坎坎缺不得。
孟京輝:現在誰會為五斗米折腰啊,怎么也得是六斗啊。所以錢多錢少、情感多情感少、愛多愛少都不重要,用一種特別玩的心態做出來就可以了,我又不希望《初戀》是個偉大的《紅樓夢》那樣的東西,你有這個想法嗎?
史航:絕對沒有,在我看來,這就是一酸曲兒!
放出去,再圈回來
每部戲中,即便是演配角的演員,也得每天都來排練不能遲到,還要跟著劇組天南地北地跑,憑什么?孟京輝與史航就覺得導演和編劇一定要為演員著想,給他一個能放置進自己體溫、心跳、情感的對得起他的角色。
孟京輝:我以前說過,之前的每部戲,我都會在創作的最關鍵階段找到一把鑰匙,但這一次,到現在不僅沒有找到鑰匙,自己還鎖了好多東西,懵著呢。但懵不重要,懵了就找嘛,激發荷爾蒙,創作中它就像一道風景,享受風景的過程中可能會找到一條路。
史航:我找著鑰匙了。觀眾買票看《初戀》,不是要看初戀怎么成功的,因為有戀愛秘笈但絕沒有初戀秘笈,初戀用不上秘笈,初戀沒有技巧,有技巧也不可能成。所以我創作起來也比較踏實,不用費心思去找好多技巧的東西,鎖定幾個人物之后,就任由命運來揉搓他們,我只需要收拾殘局,記錄這一切,就是劇本。比如兩個女演員,我跟她們說,這段詞我各給你們留一句,你們把最難受的事說一句填上,我會掩護你,讓觀眾以為是我編劇說的,但你們要自己說出來,當戲發展到兩個情敵掏心掏肺,這最難過的一句話說出來會幫助你。對編劇來說這也算偷懶吧。
孟京輝:但有的時候還會很擰巴,覺得很困難,特別是在一些角色的設置和處理上。
史航:你說到角色我特別有感觸。經常是原本寫好了一個角色,本來她挺牛的,但等我們把別的角色扶植起來,她就又成了小破丫頭,我們又開始心疼她,覺得不能始亂終棄,還得把她再扶起來。就像澆花,把這個花澆開了又覺得那個花小了,所以,首演之前我們都得一直忙于澆花。
孟京輝:不僅如此,首演之后還得再培育。
史航:這是必須的,我們創作的角色必須對得起演員。你想想,一個演員,可能不是主角,但也得每天都來不能遲到,還得跟著劇組去上海杭州澳大利亞,人家憑什么跟著你呢?除了那種“有一天我也要成為男一號或者女一號”的動力,應該是這個角色雖然沒有那么重要,但也是一輩子,他的命運沒準也會像劃火柴一樣,把某一個觀眾感動了、點亮了。就是靠這個指望這個演員才能演每一場。
孟京輝:沒錯兒,在舞臺上,每一個角色都是有生命力和意義的。
史航:比如這部戲里頭有倆女孩,不是女一號,但也得讓她們有自己的命運。一開始說就讓她倆女同吧,很簡單,貼個標簽,兩個人摟著接吻。但昨天晚上覺得這不對,隨便給人貼個標簽,也許她們倆是對生活充滿希望但不敢上路的人,后來她們可能各自戀愛了,失戀了,想自殺,最后在一塊了,但這時的女同身份不再是給她們貼的標簽,而是把她們的命運徹底演了一遍,她們有了一個身份,每一段都可以注入一些自己的體溫心跳、情感履歷。
孟京輝:感覺創作角色的過程中,咱們倆有點像雕塑家,雕完之后我潑一盆水,把泥給蹭掉;你寫個歌,把位置放好。
史航:還得是有經驗的雕塑家,得直到眼睛要小鼻子要大,鼻子大了可以往下削,眼睛小可以往上來,直接是大眼睛,就沒法變小了。表面上我們完全自由,完全信任創意,骨子里面因為有經驗,知道把演員放任出去還得再圈回來,既愛惜每個演員,又制約和控制。
在這個問題上,話劇的狀況比電視劇好,電視劇經常讓你疑惑“你哪位啊?這種事還得讓我說啊?!”但話劇會讓你跟一群各方面包括智力和志趣都最相近的人在一起。
孟京輝:畢竟做話劇的人不多,就那幾塊料,這些年下來,市場已經淘汰了一批,剩下的幾個都有身手。
史航:最初和你合作的時候,我也算是個做話劇的,但之后我忙電視劇你做話劇,就好像分開去爬兩個山頭,爬著爬著都到了一個高度,對望一下,又看見了。
孟京輝:結果發現,你還是那么愛嗑瓜子,而且嗑得還是原來的那個老牌子。
孟京輝:
著名戲劇導演,現為中國國家話劇院導演。以其獨特的創造力和多元的藝術風格開拓了中國當代戲劇,也成為一種文化現象。代表作有《戀愛的犀牛》《琥珀》《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等等。
“跟老孟合作了這么多戲,也看了他的很多戲,我最喜歡他的一部戲叫《愛情螞蟻》,因為沒碟大家都看不著,陳建斌、男周迅、大陶虹他們演的,張廣天做的音樂,關山寫的歌詞。表面上看,那是一對無所事事的好朋友找到一位胖娘們“開心”的荒誕故事,但我覺得那部戲代表著老孟骨子里的東西,就是我們很絕望,很深情,深情和絕望一點都不矛盾,那是一種時光改變不了的東西,現在去看絕對起雞皮疙瘩。”
—史航
史航:
史航:著名編劇。作品有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第一部、第三部)、《財神到》及舞臺劇《迷宮》《空中花園謀殺案》等等。偶爾出鏡,曾在《我的團長我的團》中客串演出,胖大美好,常有妙語。
“史航是個美妙的人,他愛寫那種‘酸曲兒’,就是那種突然間給你感動的東西,就像《甜蜜蜜》里大胖子后背上的小米老鼠,那種詩意的感動,讓人特別舒服。這其實不是技巧,而是他的為人。我不會嘲笑這種東西,我甚至覺得它是我所缺失的,我也有,但我經常羞于提起,或者干脆顛覆它、對它反諷,但跟史航坐在一起,我可以光明磊落地來進行這種詩意的感動了。生活因為這些變得特別美妙。” —孟京輝
#初 戀 #
@孟京輝:我找到了,愛你的秘訣,永遠作為第一次—布勒東
@史航:情同初戀,命若琴弦。且彈且忘,且忘且彈。情深不永,夢醒堪懷。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天有不測,人無不惑。昧而有愛,阿彌陀佛。
@孟京輝:在黃昏的彼岸給你講故事/去標記你生命的地圖/我的嘴巴越過/為了使你不至于悲哀《初戀》,不僅僅是一個故事。
@史航:初戀,哪七個字適于形容?一將功成萬骨枯?勝固欣然敗亦喜?沉舟側畔千帆過?春蠶到死絲方盡?出師未捷身先死?花徑不曾緣客掃?一杯春露冷于冰?笑漸不聞聲漸消?西出陽關無故人?為他人作嫁衣賞?除卻巫山不是云?萬水千山只等閑?于無聲處聽驚雷?江湖俠骨已無多?天若有情天亦老?但悲不見九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