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端著由罐頭瓶“升級”的茶杯,戴著黑色的帽子,穿著寬松的普通深色大衣,
哼著歌走進人藝一樓的排練廳,和一起排練新戲《伊凡諾夫》的年輕人討論著過一陣去哪個滑雪場滑雪、生動地給人模仿鄰居家告狀的小孩—這,就是我們親眼所見的濮存昕。
他說,現在只要一走進排練廳開始排練,自己就高興極了,因為那是一個純粹的地方,沒有要不要辭去副院長頭銜的糾結,沒有關乎名和利的打擾,還能在角色中有所領悟朝著活明白的方向邁進,
沒有比這更令人快樂的事兒了。
找到了伊凡諾夫
最近一直在排練林兆華戲劇邀請展的新戲《伊凡諾夫》,這是契訶夫的作品,林兆華改編的。老實說,最開始排練的時候我的狀態并不好,心情比較浮躁,最重要的是,我沒有找到伊凡諾夫這個人物,有一種生澀和不解。
但隨著排練的深入,特別是在結束了《李白》的演出之后,全身心地投入進來,從臺詞入手,找到里面的路、里面的門,越排練越興奮,也似乎明白了契訶夫為什么要寫這個角色,他想通過這個角色表達什么。
表面上看,伊凡諾夫是一個遭遇了破產的知識分子,但他有機會翻身,管家告訴他,給我一點點本金,我去買下對面的土地,再把咱門前的河流切斷,做一個壩,所有人就都得要給我們上供,我們馬上就要翻身了,但他拒絕,甚至厭惡,為什么?一個重新的開始是可能的,但沒過多久他就開始懷疑,開始拒絕,拒絕利益、愛情、友好、幫助按照我們的世俗價值觀,很多一上手就能占到的便宜,但他都拒絕了,最后選擇自殺,這又是為什么?
慢慢地,我開始明白了契訶夫想表達的一定不是一種成功衰敗之后的失望,甚至不是一個悲劇。大師級的文學家通常都有一種對人、對世界、對人間的憐憫,伊凡諾夫所有的拒絕其實都是一種接受,一種看過了所有的陰暗之后對自己的一種接受,一種放下。伊凡諾夫應該是契訶夫精神世界中某個時間段的代言人。海明威、茨威格,很多大師在向世界表達完他的高貴思想之后,嘣,一槍自殺了結。我們看到的不應該是這種方式,而是那種精神里面非常高貴的東西。我也希望能夠通過我的表演向中國觀眾傳達我的感受—我們今天所有的問題就在于放不下,爭吵、爭斗,都是覺得自己對,但其實應該學會放下,退一步海闊天空。
其實,林兆華之所以選擇這個作品也可能就是通過它找到了他心里的某個支點,戲如其人。現在,我也把自己擺進去了,濮存昕,作為一個演員,五十多歲了,應該向活得明白去邁進的時候,通過角色更明白了一種思維方式。明白了之后就很興奮,每天都高興極了。
苦中作樂的遭罪史
我人生中經歷的動蕩、感受的苦悶、遭的罪在三十多歲前受得差不多了,現在想想,年輕時吃點兒苦、受點兒罪簡直太好了。
我兩歲的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看起來很不幸,其實很幸運。因為我所在的幼兒園一周之前有個女孩得的就是這病,當成發燒治,最后完全癱瘓了,我還記得她的樣子。我呢,一發燒,阿姨馬上就意識到可能是跟那女孩一樣的病,所以就沒誤診,正好還趕上北大醫院在做中西醫結合的科研,很快我就能走路了。
后來我又在積水潭醫院做了整形手術,自己也拼命鍛煉,因為不想讓人家罵我濮瘸子。特別是上體育課的時候,接力賽,誰都不愿意跟我一組,當時感覺自尊心都沒處放了,也抱怨過父母,但最后還是基本恢復了。因為腿有傷,所以我必須保證自己的體重在75公斤以內,不能再胖了,因為只要一胖我左腿的力量就會顯得弱一些,所以我這一輩子就是要練練練,這樣一來,我作為演員狀態也好了,比如我現在還能演年輕人,就要感謝這些挫折。
小學剛畢業,“文革”就開始了。我那時十二三歲,是紅衛兵里最小的一撥,不用上學了,整天撒丫子,無法無天的,特別高興。一開始是跟著警察到旅館去查介紹信,如果碰到沒有介紹信的,就拿著他的行李、用專門的車給他運到北京火車站。幾天幾夜不回家,那時也沒有電話、也沒跟家里打招呼,我記得第一次好幾天沒回家之后,有天半夜兩三點鐘偷偷摸摸地回家了,我以為爸我媽睡覺了,結果他們把臺燈一開,問我去哪兒了,我就說“鬧革命”去了。
也抄過家,抄家的時候在人家看到冰箱才知道原來冰箱是這樣的,而且那里頭還有西瓜。另一個紅衛兵來了拿起皮帶就往人臉上抽,當時就破了,把我們嚇的。我也打過人,這是我現在覺得最慚愧的事情。那是一個混亂的年代,人性完完全全沒遮沒攔了,什么丑惡的東西都有。我不是說我有一個很丑惡的心,我就是跟著瞎鬧,為了淘換一個軍挎包費盡心機。只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一定要記住“文革”,那么痛苦和罪惡的年代,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定的責任。
后來就是上山下鄉、當知青。很多人不愿意去,但我是自己堅決要去,黑龍江兵團來招人,人家說你這腿有問題你不能去,我寫決心書,還跑步、打籃球、做各種動作讓人看,就為了證明腿沒事。最后人家說這孩子還行,去吧!我心里這個開心吶,走的那天我都不想讓我媽來送,因為她一送她就掉眼淚。但那天我媽真的來了,她遠遠地找啊找,終于找到我在的那輛車了,然后就敲窗戶,實際上我媽是給我送勺來了,我從車窗拿過來勺之后就說您回去吧,然后就扭頭跟同學開玩笑去了。我媽哭了,然后就走了,現在想起來覺得特對不起我媽。
我那時候特別要求進步,連隊里有一匹馬,是最貴的固定資產,得找一個負責任的小青年去,我有個師傅是種馬班的班長,他說:“我看這孩子行,老實!”我就被點名去了種馬班,我特別熱愛這個工作,別人扛著鋤頭排著隊去下大田,我放馬吹著口琴,都特別羨慕,后來團部宣傳隊要借調我去排樣板戲我都拒絕了,假裝不會唱,就是不愿意離開放馬這個活。后來我演《曹操與蔡文姬》,有騎馬的戲,把馬騎立起來,都是我自己來的,現場的一片掌聲。
有的時候也要求上進到有點兒“左”,后來當生產隊長,為了提前完成任務,領著隊員半夜起來割稻子,直到大家都累倒了。后來就開始有人對我有意見,覺得我特“事兒”,可是有什么辦法呢,那就是一個特“事兒”的年代。
“你終于松下來了”
真正感覺到苦悶是當知青的后期,開始考慮到前途、而且覺得自己沒有前途的時候,少吃頓飯不是苦,心苦才是苦。
在黑龍江過了三四年以后忽然發現有些老的知青結婚了,結完婚就過著那種日子,夏天的時候你就得為冬天割柳條子去了,扛著柳條子回家,冬天沒有煤,要托多少關系走后門才能弄一點煤過冬,突然我就覺得將來是不是我也得過這種日子?想到這些,我就有點動搖了。
后來,我的好多朋友都走了,想返城的念頭就越來越強烈了。有一年我們宣傳隊有一個上大學的名額,當時宣傳隊有三個人跟我談話,說:“老濮,你能不能不報名?放我一馬,我最后一年了。”但那個時候能有名額去上大學對很多人來說真的很重要。我手里拿著申請找政委批,在政委的辦公室門前站了很久就是敲不了這個門,為什么?因為你是團代會代表、是先進模范,你寫過決心書要扎根邊疆,怎么有臉面敲這個門。當時我覺得自己就像契訶夫筆下的那個小職員之死,那種卑微,特別卑微。
最終我還是沒有敲,就讓希望那么死掉了。后來長春電影制片廠來招人,說要拍一個知青題材的電影,團里通知讓我第二天到師部去見導演,結果頭天晚上著火了,草墊子著了,必須打火,當時沒出事,但半夜回來后一看,臉上都是火燎的泡。后來見到導演,人家的眼睛根本沒在我臉上停三秒鐘,連話都沒問。
我從1973年開始嘗試報考文工團,當時每年只有12天的探親假,回來就充分利用這12天的時間練習表演。1977年,終于考上了空政話劇團,從黑龍江回到了北京。
我在空政呆了9年,從24歲到33歲,演了很多龍套,匪兵甲、紅軍乙,有時臺詞只有兩個字,有時候干脆沒有。那種到了三十幾歲都沒人理的焦慮,也會向往名利,會困惑,都有很深的體會。我當時和李雪健住同一個宿舍,境遇差不多,但大家都很積極,李雪健那時特別勤快,每天一吹哨,他就起來到團里打掃衛生了,誰都搶不過他,有時候為了自己能每天打掃衛生,還把掃帚藏起來,讓別人找不著。
空政話劇團離人藝不遠,我經常能看到人藝的青年演員在排練廳排戲,那時候我父親是人藝的領導,但那個年代想通過他的照顧進人藝是不可能的。1983年的時候,我終于當了一回主角。空政排演《周郎拜帥》,我演周瑜,這也是我在空政9年中演得唯一一個主角。但就是因為這個主角,我才有機會回到人藝。
1985年春節,人藝舉辦迎春晚會,我作為家屬也去了,藍天野老師看了我在《周郎拜帥》中的表演,說想借調我到人藝排一個戲。這真的是時來運轉,沒有藍天野老師,就沒有我的今天。對于借調我這件事,劇院當時有意見,那么多演員,非得外請?雖然他是蘇民的兒子。還有人說我們人藝的青年演員都死絕了嗎?劇院也跟藍導說,天野啊,你別外面借了。藍天野就說了一句話,我不排了,扭頭走了。
他把那戲扔了一年,第二年又找我來了,那部戲叫《秦王父子》,我在里面演公子扶蘇,一開始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一上手我就冒傻氣,連續來了十幾遍,還是要再來一遍,再來一遍,那時真感覺有個地縫我就鉆進去了。后來鄭榮老師把我叫出來,說念臺詞哪兒能那么念呢?全都是重音,念得很假,要像生活中說話一樣,不能句句都窮使勁,瞎使勁。那部戲雖不是很出色,但是我到人藝的一個開始,后來就正式調過來了。藍天野老師是我的恩師,他對虛假表演疾惡如仇,我一輩子都不敢再那么演戲了。
隔了一年,我演了《巴黎人》,林兆華張開臂膀過來由衷地抱了我一下,說:“小濮,你終于松下來了。”那個時候我心里真激動。那個戲也不是特別出色,但是我知道我開始在臺上用自己的體驗、自己的聲音、自己對于生活的理解演戲了,把自己擺進去了,我一輩子記得這個。
從我個人來講,我40歲以后的進步是從林兆華開始的,跟著他排《哈姆雷特》《李白》《建筑大師》他給予我一些表演觀念,他對于我的一些藝術指導,和我通過他對于現代藝術的一些了解,使得我突然間就多了一手。我除了傳統的表演,從夏淳、從我父親、從劇院的寫實或現實主義的戲里面來的那部分東西之外,哦,我還能這么演戲。
站不好會掉下去
《英雄無悔》是我拍的第一部長篇連續劇,那是1996年, v從那之后,我人生中的很多問題都迎刃而解。
我是一個凡人,我有世俗的價值觀,盡管在三十多歲前經歷了一些苦悶和坎坷,但在我四十多歲時,我人生中所有的問題,特別是我要的那個“利”、物欲的東西都解決了。真的是謝天謝地,在恰當的年歲、恰當的生活經歷中解決了恰當的問題。欲望一定要有止境,人才會快樂,真正的快樂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盡管后來也拍了不少影視劇,但我還是喜歡戲劇的舞臺。我從小就在人藝的院子里長大,我覺得我的命運就是這么安排的,況且我是真心實意地喜歡這里。我覺得,戲劇是所有表演藝術形式中最尊貴的,戲劇有自己的尊嚴。看一場電影多少錢?看電視劇更是免費的,而觀眾要走進劇場看我們演戲,好一些的座位票價是六七百,甚至八百多、一千塊,他們用自己這樣的一種價值投入走進劇場去欣賞高貴的舞臺藝術,對這一點,我特別得意。
2003年,我當了人藝副院長,開始做一些行政工作。當時讓我干的時候,我拖了兩年,后來還是答應了,但干了一段時間后就后悔,然后就寫了辭職報告,但一直也沒批。
行政工作,坦率地說,和背臺詞、塑造人物沒關系。在二樓剛開完會鬧得心情不愉快、吵架、爭論,進排練場你就背不來詞,苦惱極了。那時候開始看《道德經》,我一下明白好多事情,明白了個人和自然的關系,明白了人和群體的關系,個人是渺小的。我沒有那種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豪情。我不愿意負責,因為我負不起這個責任,不知道怎么領導,不會管理,比如心里都琢磨好了我三年以后開除你,但現在先用你,我真的不會,我真的在乎作為演員的那種性情和演員這個行當,我不具備管理者的宏觀思維。
我現在并不負責具體的工作,林兆華也當過人藝的副院長,但我比他像話一點,常規的開會還是參加。在會上,我該提意見提意見,該說真話說真話,有時候不方便說真話可以忍著不說,但一定不會說假話,一定不會。
還有一些人跟我說,應該在文聯和劇協再往上走走,給我更重要的職務。千萬別,我不敢去,我已經站在邊兒上了,站好了挺威風的,下面的人都仰視你,但站不好就真掉下去了。我到現在還記得我曾經演的電影《清涼寺的鐘聲》里的一句臺詞,一個小孩躺在地上,有人問他:“呦,孩子,你怎么躺地上了?”小孩說:“躺在地上不會掉下去。”所以,還是劇場好,腳踏實地,你登上房頂爬上樹,看似風光無限,但很容易摔下來。人總有退休的那一天,到時候在老干部活動中見面,彼此因為過去在官場上的一些過節別別扭扭的,多尷尬。
也有人問我人藝應該在現在的戲劇環境中扮演什么角色,我的答案就是人藝就是人藝,就要做屬于人藝的、傳統的、經典的、有品質的戲劇。千萬不能隨便引進別的物種而破壞了自己的生態,人藝的大門向所有人敞開,但真正走進這個大門的一定是一部分特定的有文學和戲劇基礎修養的觀眾,一點兒沒興趣的您也干脆別買票。
其實我現在在人藝演戲,還有一種贖罪心理,我父親是人藝的老人兒,我之前又是辭職又是公開批評人藝,很多人都看著呢,說我不愛人藝,不愿意為這個劇院的未來負責。我就是要用我的努力演出來堵住這些人的嘴。
如果總結我現在的生活,就是已得其所,安分守己。我什么都得到了,多余的都可以不要了,這么多年來,我沒有助理、沒有經紀人,自己的生意也做得不錯,該干嗎干嗎,舒舒服服的。很多稱號都是別人給的,但最重要的是我要干嗎,我沒得過這獎那獎沒關系,有人花最高的票價走進劇場來看我的演出,我在臺上演我想演的角色,這就是最快樂的事。
他們眼中的濮存昕
導演林兆華:
“現在的濮存昕和二十年前是絕然不同的今天的濮存昕,那種知天命后,內斂的鋒利與柔韌,游刃有余的表達。”
演員陶虹:
(與濮存昕合演話劇《建筑大師》)
“濮哥的戲我覺得在表演上就不需要我來對他進行評價了,我把他當成我的榜樣。他對身邊的人和事物也都是特體貼、特寬容。我們排這個戲的時候很多事情都在打擾他,但是他沒有不耐煩,還是盡所能地把它們都做好。要是換成我自己,一定沒有辦法安下心來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