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類似的“天價藥費”事件并不罕見,不僅在民營醫院屢屢發生,而且在公立醫院也頻頻上演,集中暴露出了我國醫療體制的弊端。
前不久,廣東東莞一名患膽結石的女工住院28天去世,留下了一張45萬元的“天價賬單”。盡管這些費用主要發生在重癥監護期間,但對于一個打工者來說,如此高額的醫藥費,顯然超出了其經濟承受能力。此事引發了社會對過度醫療的熱議——
“生不起,剖腹一刀5000起;病不起,藥費利潤10倍起。”網上流傳的一句民謠,真實地反映了老百姓看病貴的現狀。據衛生部統計,我國衛生總費用2005年為8659億元,2010年為19600億元,5年間年均增長13.6%,遠遠超過了GDP的增長速度。其中,既有物價上漲、技術進步等因素帶來的合理增長,也有過度醫療造成的不合理增長。
過度醫療現象令人堪憂
今年年初,一則“中國人每年人均輸液8瓶”的新聞,揭開了過度醫療的冰山一角,引發了全社會的關注與思考。過度醫療,是指醫生違背醫學規范和倫理準則,脫離病情實際需求,實施不恰當、不規范、不道德的醫療行為,包括過度檢查、過度治療、過度用藥等。近年來,我國過度醫療現象屢禁不止,不僅浪費了醫療資源,加重了百姓負擔,而且影響了醫療衛生行業的形象。
過度檢查大小檢查做個遍。3月底,在北京通州務工的孫艷華小便時發現尿里有一點血絲。因為是河北承德人,她在北京看病沒法報銷,得自己掏錢。23歲的孫艷華覺得自己還年輕,加上沒有別的癥狀,決定等到放假再去看病。
4月2日,孫艷華來到附近一家二級醫院看病,醫生開了尿常規、婦科、肛門等三項檢查,查了半天,最后給她開了一些婦科藥讓她回家了。回到家,孫艷華后悔拿了這么多藥:“我看的是泌尿系統的問題,醫生卻給我開婦科藥,這能管用么?!”
孫艷華不放心,第二天她又去了一家三甲醫院,大夫讓她做了一個泌尿系統的尿液檢查項目。
4月7日上午,孫艷華趕到醫院,取了檢查結果,上面寫著“形態正常”。拿給腎內科大夫看,大夫要她換成泌尿科的號。在泌尿科,大夫還沒聽她說兩句話,看了一眼檢查結果,就給她開了一張120元的彩超單子。
交完費后,做檢查的大夫告訴她,得等到下午2點半才能輪到她。這時的孫艷華有點泄氣了:“為什么大夫不跟我說一說究竟什么原因導致的?難道我只能去最權威的協和醫院才能查到結果嗎?總是一上來就開一堆檢查單,也不問問我的感受。”對這一點,其實孫艷華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有點接受不了。從醫院大樓下來,已經11點多了。孫艷華想起為了空腹檢查,自己還沒吃早餐,趕緊跑到大樓后面買點吃的,準備下午的“戰斗”。
3天跑了倆醫院,做了多項檢查,買了一堆藥,孫艷華發現,看病真費錢、費精力,成本真高啊!據衛生部統計數字顯示,2009年,綜合醫院門診病人次均醫藥費用達到159.5元,比2000年的統計數據幾乎翻了一番,其中,檢查治療費是2000年的近3倍。
對此,鄭州大學第二附屬醫院副院長楊利霞認為,目前醫療衛生機構在利益的驅動下,比著擴張規模,設備是其中重要的一項競賽內容。例如,短短10年間,很多大醫院就淘汰了16排CT乃至64排CT,代之以全球最先進的320排CT。這些高精尖設備往往過度使用,其成本都加在患者身上。
如今,很多醫院都熱衷于引進賺錢的項目,制造了很多“無效的需求”。例如,北京某醫院腫瘤科引進了一項“基因檢測技術”,醫生極力推薦術后病人把病理組織交給一家公司進行檢測,以便更準確地選擇化療藥物。事實上,這項技術還很不成熟,療效尚缺乏驗證。但是,科室為了增加收入,總是誘導患者自費檢測,每次是8000多元。
中國科學院院士韓啟德指出,醫學技術的發展,有可能帶來一系列的負面影響。一些醫生認為,有了新技術你不用,就代表你技術不行。這種“技術至上”主義的盛行,導致醫學越來越昂貴。
韓啟德認為,技術的發展要以社會和個人經濟承受能力為衡量指標。價格低、效果好的適宜醫學技術,不應該在新的治療手段出現后被拋棄,一味追求新的、昂貴的技術,而丟掉了最簡單有效的手段,違背了醫學價值。
近年來,隨著CT、核磁共振、PET等高端檢查儀器的普及,廉價的X光、黑白B超等設備在大醫院幾乎絕跡。例如,一名懷疑骨折的患者,本來只需要花幾十元拍張X光片,如今卻不得不花幾百元拍CT片。雖然成像效果更清晰了,但在臨床診斷上并沒有更大的實際價值。
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CT冠狀動脈成像本來只適用于胸痛病人的檢查,但現在被普遍運用到高端體檢中。心臟植入式自動除顫器本來適應癥是針對已發生過心臟驟停的病人,但現在已廣泛用于預防中,成為惡性心律失常的治療手段。研究顯示,該技術竟然對九成心律失常者沒有效果。
北京大學腫瘤醫院的一項統計資料表明,20年前,胃癌診斷通過纖維胃鏡、常規活檢病理診斷等只需440元,而現在基礎診斷需要2830元,如果使用核磁共振等診斷技術,所需的花費則上升至8000元—10000元。胃癌化療從20年前的每人次平均100元,已提高到現在的15050元。然而,費用的上升并沒有帶來胃癌5年生存率的提高。研究顯示,1975年—1980年,三期至四期胃癌病人5年生存率是43.2%,1991年—2000年卻是41.1%。
過度治療使全國患者都往北京大醫院跑。3月底,59歲的山西大同人李秀明在兒子的陪伴下,又到北京看病了。他們先到醫院旁邊的旅館訂了一間房,120元/天。條件不是太好,但是有房間住李秀明覺得很滿足,她知道跑大醫院看病的人太多了,旅館房間很緊俏。
這回看的是白內障。因為有14年的糖尿病史,北京大醫院的醫生建議,先控制好血糖水平再進行手術。李秀明只好回到旅館,開始監測血糖,可總也控制不好。到了第十二天,終于降低到4.8,符合手術條件了。
4月6日,李秀明進行了門診手術,花了5900多元,加上旅館、吃飯的費用,共花了將近兩萬元。“當然有點貴,但是這里的技術好嘛。”李秀明家住縣城,據她介紹,他們當地人都愿意到北京看病,原因是不放心縣里醫院的水平,對市醫院、省醫院也不太放心,“最相信北京,再說路程也不遠。”大同到北京有350多公里,按照現行的醫保制度,異地看病只能報銷很小一部分。李秀明說,那也只能認了,還是到北京治療放心點。
目前,從全國來看,我國的優質醫療資源分配不均,80%以上的醫療資源集中在大城市,其中優質醫療資源又都集中在大城市的大醫院里。衛生資源配置總量不適應城鄉居民日益增長的醫療衛生服務需求,城鄉之間的基本醫療服務差距巨大。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鄭功成提供了一組數字:從設施上看,全國仍有近10%的行政村沒有衛生室,全社會每千人口醫療機構床位數為3.31張,而每千農業人口鄉鎮衛生院床位數僅為1.06張;從醫師數量上看,城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平均擁有3.2個執業醫師,而在村衛生室僅為0.12;在城鎮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有超過95%是非營利性的,但在農村衛生室中,只有67%是非營利性的。
基層醫療機構留不住病人,醫護人員實踐經驗就少,醫術水平長期得不到提高,患者就更不信任基層,如此形成惡性循環。“目前,我國不同層次醫療機構之間缺乏連續性和協調性,還沒有形成首診、分級醫療、雙向轉診的制度安排,醫療服務模式表現出‘倒三角’,越到基層越專科,越到上級醫院越綜合。你可以看到,每天在大醫院看病的人比超市還多。”中華醫學會黨委書記饒克勤說。
濫用心臟支架,是過度治療的典型表現。目前,我國心臟支架使用量連續3年每年增加6萬個以上。在新加坡,需要放支架的病人最多只能報銷3個,如果超過這個數量,醫生需要陳述理由。然而,我國有的病人竟然被放置了10多個心臟支架,被稱為“鋼鐵長城”。對于冠心病患者,國際上放支架和做搭橋手術的比例是7∶1到8∶1,而我國高達12∶1,很多不該放支架的人被放了支架。
北大人民醫院心臟中心主任胡大一介紹說,心臟支架有兩種,一種是兩三千元的金屬裸支架,一種是上萬元的藥物支架。這兩種支架各有利弊,不同的病癥應該選擇不同的支架。但我國幾乎全部使用藥物支架。這主要是因為便宜的支架利潤空間小,貴的支架利潤空間大。賣貴的支架,從醫院到科室到個人,都能得到更多的經濟利益。各種利益鏈的存在,最終傷害的是患者利益和公眾健康。
全國政協委員董協良指出,一個國產的心臟支架,出廠價不過3000元,可到了醫院便成了2.7萬元;一個進口的心臟支架,到岸價不過6000元,到了醫院便成了3.8萬元。心臟支架暴利超過販毒,這是一件讓公眾難以接受的事。它的“高利潤”不是因為“物有所值”,而是因“流通成本”實在太高,需要以回扣形式“貢獻”于醫院及醫生們。
過度用藥,人死了,藥還堆積如山。“父親去世后,我扔了整整三個編織袋的藥。人都死了,藥還堆積如山,而且都是自費藥。”北京北洋華誠新能源公司職員許京詳說。
許京詳的父親是抗美援朝戰士,家住北京朝陽區小關附近,退休前在一家國有運輸公司工作。2008年6月,老人體檢發現肺癌晚期,已經無法手術。為了治療方便,他選擇了家門口的一家三級中西醫結合醫院。一年多,老人陸陸續續出入院10余次,直到2009年9月去世。此間醫藥費總計50多萬元,當時醫保報銷封頂線是17萬元,其余都是自費。
住院期間,許京詳幾乎天天陪著父親,目睹了治療全過程。剛住院時,父親能吃能喝,但醫生總是不停地給輸液。老人從早晨起床,一直輸到夜里。在輸液的同時,還要不斷打針,有時一天要打七八針。“你見過蜂窩煤嗎?我父親的屁股比蜂窩煤還要爛,密密麻麻都是針眼,足有上千個,我都不忍心看。”許京詳說。
更令他郁悶的是,每次住院,醫生都要給老人開湯藥,但老人根本喝不下,端來就倒掉。為此,家屬多次要求醫生停止再熬湯藥,但根本無人理睬。后來,老人病情加重,但他堅決拒絕住院治療,因為他越來越反感醫生,也不想再花冤枉錢了。許京詳說:“醫生明知患者是癌癥晚期,仍在拼命開藥,而且多數是昂貴的自費藥,實在令人心寒!”
重慶市紅十字會醫院院長何建國說,醫療消費是醫生主導的消費,而不是患者的主動消費。在信息嚴重不對稱的情況下,很多醫生利用處方權,不斷制造無效甚至有害的需求,把患者當成了牟利的對象。醫生通過大量使用高值藥品、心臟支架、人工關節收取回扣,已經成為盡人皆知的“潛規則”。其數額之大,遠遠超出了醫生的“陽光收入”。
在暴利的誘惑下,很多醫生吃回扣如同吸毒成癮,很難主動戒斷。據知情人透露,三甲醫院的一名內科醫生,憑著手中的處方權,每月拿到上萬元藥品回扣,是很尋常的事。某醫院一名退休醫生曾向醫院領導提出,只要讓他出診,他可以不拿一分錢工資,因為他知道,只要有了處方權,就可以拿到回扣。
新農合和癌癥患者成為過度醫療的重點對象。不久前,第四軍醫大學西京醫院與西安交通大學的一個課題組發表了一項研究成果——《不同醫保患者住院費用比較研究》。研究顯示,新農合和自費患者成為過度醫療的重點對象。
該課題組對某三甲綜合醫院2009年1月—9月的住院患者進行統計分析,患者被分為四組:居民醫保、職工醫保、新農合、自費。結果顯示:在住院天數方面,新農合、自費患者比居民、職工醫保患者長;在人均住院費用方面,新農合、自費患者明顯高于居民、職工醫保患者,前者幾乎是后者1.5倍;新農合、自費患者絕大多數接受了特殊檢查,居民、職工醫保患者僅半數接受了特殊檢查;在接受特殊治療與藥品的費用上,新農合、自費患者也明顯高于居民、職工醫保患者。這說明,醫保機構的約束力越弱,醫院的過度醫療越嚴重。
北京某著名三甲醫院的一位醫生告訴記者,腫瘤患者是過度治療的“重災區”。很多病人并非死于癌癥本身,而是死于過度治療。例如,對于一期肺癌患者來說,手術治療后的5年生存率可達到90%。國際上公認的結論是,這類患者術后化療不受益。但是,我國的治療都是“流水線式”的,多數病人手術后都要“被化療”。有一位70多歲的老先生,本來是早期肺癌,只需要做一次手術,花費兩三萬元,基本就可以長期生存。但是,醫生做完手術后,還是習慣性地把他轉給了化療科。在做了四個療程的化療后,病人免疫力急劇下降,隨即肺癌復發,并出現腦轉移,于是又做了伽馬刀手術,結果導致了更大范圍的腫瘤轉移。由于醫生的過度治療,老先生不僅花費了30多萬元,而且踏上了不歸路。
過度醫療讓百姓不堪重負
大病重癥花錢多。2004年春天,北京市居民李秀榮一家人的生活進入了分水嶺。一紙卵巢癌診斷書,將一家人拖進了沒有旅游、購物、娛樂的緊日子。“診療、化驗、手術、治療、住院……什么都需要錢,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無底洞,全家人都在往里填錢。”李秀榮打開一個綠色的小本,一頁頁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從2004年以來的各項醫療花費。
打開一張2004年的住院花銷結算單,密密麻麻地打印著各項花費:床位費286元、診療費77元、手術費2727元、化驗費2178元、材料費1770元、西藥費5913元、檢查費154元、治療費237元、麻醉費305元……大大小小共13大項。這其中化驗費又多達55小項,小到3元錢的總蛋白定量,大到95元的血清CA—125測定。僅這一次住院、手術的花費就高達14000多元。
治療腫瘤,精確診斷是前提,而越是技術先進、效果明顯的診斷項目,越需要自費。2004年,李秀榮做的PET—CT(正電子發射斷層掃描)檢查,是臨床上用以診斷和指導治療腫瘤的最佳手段,但是需要全自費,一次約10000元。“那么多錢都趕上一家三口3個月的生活費了,是家里人堅決要做,說只要診斷效果好,花多少錢都值!”李秀榮感慨。
治療腫瘤,還要多次化療,每次化療都是“鈔票鋪路”。李秀榮介紹,一次化療需要5至6個療程,每個療程注射6個單位的藥。當時,一個單位的藥從900多元至8000多元不等。而且化療需要配合注射一些配套藥物,比如生血小板的針劑,一針又是500至600元。
“副作用小的是高級進口藥,但是用這種藥一次化療要花近30萬元,有多少家庭能負擔得起啊?”李秀榮當時已經退休,月退休金不足2000元,老伴兒與兒子的月收入約12000元。“我們也算是小康之家,2000多元的藥還是咬著牙選的。這一次化療下來,7萬多元就沒了,相當于我們家半年的收入。”
2005年,李秀榮的癌細胞擴散,她不得不切除脾和胃的1/3,并再一次進行化療,術后開始吃中藥,花去近20萬元。2009年,她的癌細胞擴散至膽囊、結腸,再次手術,再次化療,再次服用中藥,又花去十幾萬元。
“從2004年開始,看病、手術、化療、不定期復查,大概花了50多萬元,醫保報銷后,自己還是掏了20多萬元。”李秀榮說,“我們老兩口省吃儉用那么多年才攢了這么些錢,這才幾年就敗了一半,以后還不知道要花多少。”
由于醫保報銷是年終結算,每一次治療卻都需要墊付現金,而且很多藥物是自費項目,2004年以來李秀榮的家人都不敢花錢。除了最基本的生活開銷,工資全部儲蓄,而積蓄隨時用來看病。為了攢錢看病,李秀榮的老伴兒放棄了攝影愛好,煙酒都戒了;兒子減少了參加同事、朋友聚會的次數,而且再也沒有外出旅游過。“我聽護士對病友家屬說過,得了我們這種病,最后就是人財兩空,生是負擔,死了還要家人替我們還債。”可是兒子和丈夫總是不斷鼓勵她。“或許奇跡真的會出現吧。也許有一天,腫瘤治療會駛入低價軌道。但愿我能等到那一天。”李秀榮期盼。
小病費用也不低。5月的一天,北京某醫院門口,在洗浴中心做鍋爐工的內蒙古通遼人老曾拿著診斷書和藥單,望著天空發呆。半個月來的就診經歷,讓他一時茫然。
第一天,醫生只說了一句“抽血化驗,B超,然后再說”,他就去排隊交了370元,包括血常規20元、肝功能30元、乙型肝炎病毒表面抗原檢查30元、丙型肝炎病毒抗體檢查60元、艾滋病毒抗體檢查50元、梅毒抗體50元、衣原體抗體測定50元、B超80元。
過了兩天,他取了化驗結果,做了B超,沒和醫生說上話就被支到收費處,交了250元,預約了電子胃鏡檢查。兩周后,他拿著胃鏡結果見到了醫生。一句“應該是反流性食管炎和慢性胃炎,有息肉,做個活檢”,他又交了100元的掛號費、檢查費、診療費。
“藥還沒開,就花了700多元,這個月都白干了,老心疼了。”41歲的老曾月收入約1400元。“胃炎是我的老毛病,醫生也沒看出什么新花樣。”
老曾的妻子做保潔員,每月也有近1200元的收入。但是,他們每月要支出500多元房租、600多元飲食,以及電話、水電、煤氣、交通等費用。老曾每月還要寄800元回家,供女兒讀書生活。算下來,老曾每月手頭的余錢有六七百元,這不多的余錢里,大約500元要花在吃藥看病上。
老曾的妻子有糖尿病和腰椎病,每個月吃藥、打針、用試紙,花掉200元至400元不等。為省錢,倆人都不去醫院,老曾有自己的“土方子”:腰椎病是貼3元錢4片的膏藥,胃藥一般是吃4元多24片的一種消炎片,感冒一般就吃一塊多24片的黃色感冒通片。“我們哪有那么嬌氣。除了怕花錢,我們啥都不怕。”
上個月,老曾的胃病又暴發了,胃脹得要爆炸似的,食物也難以下咽,一直拉肚子。老板發現他瘦了一圈,讓他務必看病,并且要出具大醫院的診斷書,否則就別想繼續干了。“我也擔心,怕是個啥絕癥。我要是倒了,家里就亂了。”老曾哭喪著臉,連連嘆氣。他沒有醫保,也買不起商業險,花了錢沒處“找補”。而看病還意味著誤工,又是一筆損失。
這次看病,老曾的很多“土方子”被醫生嚴重警告了。“人家說了,藥不能亂吃,會吃死人的。還說我這胃就是亂吃藥吃壞了!”老曾攥著醫生開的單子,不置可否。雷貝拉唑鈉腸溶片、耐信艾索美拉唑鎂腸溶片……這些拗口的名字他不懂,但是他問過價格,一個121元一盒,一盒7粒;一個85元一盒,也是7粒。無論哪一盒藥最多只管一周。“一盒藥的錢,能買10斤五花肉了!吃肉有勁兒能干活。萬一吃藥不管用,我就白花錢了。可是要是管用,還要老吃藥,那我這工就白打了!”老曾最終還是沒有買藥。
攢出50萬元看病錢。“我倆很少生病,過去不知道看病這么花錢!”高巖和丈夫都在北京的外企工作,家庭月入約15000元。以前,兩口子花錢不太算計,基本是“月光族”,女兒偶爾生一些小病,基本在附近醫院就診,再加上補鈣、補鋅等“營養藥”,平均每月的醫療支出大概為300元,負擔不重。
轉折點是2010年夏天。1歲多的女兒發燒腹瀉兩天,因為擔心是重病,高巖夫妻倆便早7點趕到北京兒童醫院去掛號,沒想到大廳里人山人海,兩人當時就懵了。
為了盡快讓女兒就診,高巖只好多花錢。為了掛上專家號,他們多花了400元找了“號販子”;為了不排10天的隊,能當天照B超,他們花了500元去醫院隔壁的“國際部”拍照。“還沒開藥,就花了1000多元,還搭上倆人一天的假,太受刺激了。”高巖回憶,后來給女兒打點滴時,她和丈夫只能擠在樓梯間里,自己抱著孩子蹲在地下,丈夫舉著點滴瓶站著,一站就是3個小時。這3個小時里,周圍的病友七嘴八舌,給高巖上起了“就診課”。
一位母親向她透露,“隔壁‘國際部’環境好,不排隊,孩子和家長都不受罪。可是價格貴,一次掛號700元,打個點滴要三四千元,孩子看個急性肺炎下來就要花兩萬元。”另一位母親說,“我親戚的小孩兒從太原跑到北京來看骨科,折騰了兩個月,兒童醫院、兒研所、中日、積水潭都跑遍了,每天早出晚歸,花了10多萬,最后還是診斷不一。”
還有位母親勸她,“小孩兒看病可比大人費錢多了。你自己看病能省,可是為孩子看病花錢你不敢省啊。讓你跑哪個醫院,做什么檢查,你就老老實實做吧!而且給他看病,你要請假、打車吧?要是大病,你得托人送禮找醫生、排手術時間、擠床位吧?這些擺不上臺面的錢大了去了!”
眾人的生活經驗,大大增強了高巖對于未來醫療支出的預期。回家后,高巖便給女兒買了份商業醫療保險。此外,每月還和老公儲蓄1000元,作為女兒的醫療基金。
同時,高巖也開始考慮雙方父母的醫療問題。高巖父母年紀都過了60歲,而且有高血壓、心臟病。考慮到醫保里面還是有很多是自費的項目,高巖曾咨詢商業保險。不過保險公司要么“拒保”,要么提出了很高的保費。高巖夫婦也開始每月給雙方父母各攢1000元做醫療基金,她的目標是攢出50萬元看病錢以防萬一。“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大手大腳地花錢了。”
扭曲機制催生了過度醫療
公立醫院是我國醫療機構的主體,也是百姓看病就醫的主要場所。我國公立醫院的補償結構主要由四部分組成:藥品收入、檢查收入、勞務收入和財政補助。目前,在各級醫院的總收入中,財政補助只占10%左右,而藥品和檢查收入占了絕大部分。在這樣的體制下,醫院為了增加經濟效益,就必須多開藥、多檢查。
以藥補醫是我國公立醫院的一大弊端,被稱為“萬惡之源”。這一制度原本是為了彌補公立醫院的收入不足,政府允許醫院在藥品進價上加成15%—20%,但實際上卻演變成了過度醫療的“推手”。
中國醫學科學院醫學信息研究所所長代濤認為,很多公立醫院背離了公益性質,過度追求經濟利益,原因就在于績效考核機制導向錯誤。目前,公立醫院幾乎都在給科室下達創收指標,按收支結余分配獎金。如果科室完不成創收任務,就會被扣罰獎金。在這樣的激勵機制下,醫生必然靠誘導消費增加收入。
北京某著名三甲醫院一位醫生說,院長考核科主任的一個重要指標就是經濟效益。因此,很多科主任熱衷于引進新技術,增加服務項目,以獲取更大收益。例如,胸外科引進液氮冷凍機,用于術后病人的肋間神經冷凍,以達到暫時止痛目的,價格是每次2000多元,屬于自費項目。其實,這項技術完全沒有必要。對于外科醫生來說,只要改進一下縫合方法,如采用保留肋間神經關胸術,即可避免神經損傷和疼痛。這樣的縫合方法雖然有利于病人,但無法給科室創收,因此很難普及推廣。
過度醫療不僅加劇了看病貴,而且給患者的健康帶來巨大隱患。抗生素濫用,是過度醫療的突出表現。據衛生部統計,我國68.9%的住院病人使用抗菌藥物,37.0%的病人聯合使用抗菌藥物;平均100個患者1天消耗80.1人份的抗菌藥物,是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的全球平均值的一倍多。近年來,我國住院病人抗菌藥物使用強度、處方平均金額、總使用量都在逐年攀升,這從側面說明醫生增加了患者的給藥劑量和頻次。抗生素濫用,直接導致了“超級耐藥菌”的出現。
治理過度醫療讓百姓健康得到保障
重慶市紅十字會醫院院長何建國說,醫療消費是醫生主導的消費,而不是患者的主動消費。在信息嚴重不對稱的情況下,很多醫生利用處方權,不斷制造無效甚至有害的需求,把患者當成了牟利的對象。醫生通過大量使用高值藥品、心臟支架、人工關節收取回扣,已經成為盡人皆知的“潛規則”。其數額之大,遠遠超出了醫生的“陽光收入”。
雖然我國明令禁止過度醫療,但由于過度醫療的界限模糊,很難被嚴格認定,醫生總能把過度醫療解釋為合理行為,把道德問題歸為技術問題。例如,一名醫生即使故意用高價回扣藥替代常規藥,也完全可以用個人經驗、用藥偏好、甚至“病人要求”等理由應對質疑和檢查。
改變公立醫院扭曲的補償機制。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李玲認為,公立醫院的目標是以最小的成本獲得最大的健康產出,而不是追求利潤最大化。要實現這一目標,僅僅靠增加財政投入是不夠的,關鍵是轉變激勵機制,從支付方式、考核評估等各方面進行改革,使得醫院和醫生主動以提高人民健康、控制醫療費用為目標。
重慶市江北區副區長高洪波指出,現在很多公立醫院院長把過度醫療歸因于財政投入不足。的確,在公立醫院的總收入中,財政撥款只占10%左右。但是,很多人忽視了一點,醫保經費也是政府補助醫院的重要方式。因此,財政補償不足絕不應成為醫院逐利的借口。
高洪波認為,近年來,醫院和房地產業一樣,已經成為“暴利行業”。例如,重慶市一家三甲醫院5年間的年收入由5億元增加到20億元,這其實都是患者的“血汗錢”。由于政府對公立醫院實行“自收自支、自負盈虧”的政策,醫院創收越多,獎金越多。因此,很多院長只想著如何讓醫院多賺錢,而不關心如何讓患者少花錢。現在,很多醫院都在進行新一輪擴張,其背后隱藏的是難以抑制的逐利沖動。
加強基礎醫療機構建設。饒克勤認為,加強基層醫療機構的能力建設,特別是縣級醫院的能力建設尤為重要。同時,建立醫院與基層醫療機構的轉診制度、相互協作關系。開展遠程醫療,基層把詢問、檢查的結果直接轉到上級醫院,上級醫院幫助診斷和提出治療方案,讓大病不出省、小病不出縣,把患者留在基層。
“目前大醫院看小病的現象十分普遍,這實際上是資源浪費。患者小病大看,花費了更多的錢,導致看病貴和更多不滿意。”饒克勤說。他指出,加大基層醫療機構建設力度的關鍵是培養合格的基層醫生,基層醫生要有能力分辨“大病”、“小病”,并把“小病”解決在基層,把“大病”分流到大醫院。要像培養大醫院住院醫師一樣,培養基層全科醫生,合格后創造條件讓他們愿意服務基層的社區醫療機構、鄉村診所。同時,上級醫院要主動與基層的醫院保持良好的協作,起到“守門人”的作用,這樣才能實現“保基本、強基層、建機制”的醫改目標。
推行公立醫院改革。“說到底,醫改的關鍵是人的問題,公立醫院改革的核心也是解決人的問題,這個問題涉及改革的總體思路。”衛生部政策與管理研究專家委員、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李玲認為,很多改革建議都沒有認識到醫生的工作特點,比如建議對醫生實行計件工資、鼓勵醫生多點雇傭等,把醫生等同于一般的簡單勞動力。
“醫生是一個很復雜的職業,醫院的絕大多數決策是由醫生作出的,醫生還要進行教學科研、風險決策。其實,醫生承擔著相當于企業里的企業家、工人、營銷人員、財務人員的職能,還有心理撫慰、教育的職能。”李玲認為,在醫改的過程中,對醫生切身利益的重視程度還遠遠不夠,不調動醫務人員的積極性,醫改是不可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