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下的不夜繁華

坐落在天津最繁華商業街之上的勸業場，

可謂是最能體現天津時代變遷的朝圣地。

現代商業的喧嘩掩蓋之下，

一部中國現當代商業發展史，就默默佇立于這里。

每一座老建筑，都在數百上千年的時光流逝中默默而又忠實地沉淀收錄著每粒佚失而去的歷史塵埃。只要有一雙愿意發現的眼睛，就能看透磚石瓦礫后面凝固的歷史與人文。

如今的中國，每座城市自己的面孔愈來愈模糊，在那些屬于歷史的老建筑一一拆除之后，剩下的只是千城一面的高樓大廈。在這樣的城市中，人們愈來愈難找到精神的寄托和歸宿，也再難尋覓日漸消散的信仰。

在天津，異質文化之間的強烈碰撞，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天津建筑文化。隨著對保護古建筑越來越重視，那些承載了天津歷史和逸聞的老建筑也逐漸成為人們尋找天津近代文化的圖騰。

坐落在天津最繁華商業街之上的勸業場，可謂最能體現天津時代變遷的朝圣地。在現代商業的喧嘩掩蓋之下，一部中國現當代商業發展史，就默默佇立于這里。民國時期的上海，因為燈紅酒綠的不夜繁華被稱為“魔都”。而天津，則是當時北方最為時尚和繁華的中心，與上海一時瑜亮。只是隨著歷史的風化，那些曾經的舞榭歌臺已經隨風沉寂了。不過當你拂去蒙在其上的時間塵埃，仔細閱讀這座大樓每塊磚瓦之上被時光浸刻下的痕跡，時鐘似乎就會飛速回轉，歷史也漸漸從塵埃中浮出。

北方的摩登洋場

傍晚時分，一群頭戴大圓帽、系著藍色領巾的中國童子軍手拿捕蠅剿網，正列隊行走在杜總領事路上。這群執行滅蠅任務的孩子剛剛神氣地走到福煦將軍路交口，就被從背后駛來的黃牌比利時電車清脆的鈴聲和尖利的哨子聲嚇得亂了隊形。電車上的乘客擦身而過之時，留下了得意的笑聲。剛從勸業場正門出來的一位白俄貴婦愛憐地捏了捏逃到她身邊的小童子軍那胖胖的圓臉之后，叫了一輛黃包車回小白樓了。而她背后那座氣派的折中主義建筑里，購物游玩的人潮川流不息。樓上天華景戲院里，正在上演京劇版的《俠盜羅賓漢》。聽慣了傳統老戲的戲迷瞠目結舌地看著臺上那些著洋服、跳洋舞卻唱著西皮二黃的稽古社演員和在傳統鑼鼓家伙邊上吹洋號、拉洋琴的西洋樂隊。樓頂的天外天屋頂夜花園里，一個曾經開過酒吧的商人無心看面前露天銀幕上的電影。他正拉住身邊的侍者，絮絮叨叨地講起前幾年那幫突然出現的好像叫什么海軍陸戰隊的美國大兵喝酒還真是兇，可是最后卻留下一大沓欠單跑了。他還托天津商會的人去找了美國一個什么《紐約時報》的記者哈雷特幫忙要債，最后卻被告知賬單上大兵們簽的是什么柯立芝、胡佛、華盛頓之類的名字，都是遠在大海那頭的高官，這錢自然也就打了水漂。聽了不下十數遍的侍者終于不耐煩了，趁著一位闊太太要服務的機會轉身逃離了這個絮叨沒完的家伙……

這就是當年的天津勸業場，一個聲色犬馬、燈紅酒綠、摩登與傳統相融合的花花世界。而在19世紀初，這個位于杜總領事路和福煦將軍路交口、被中國人稱為梨棧大街邊的五畝二分地，還只是一片荒涼。那時天津的商業中心還在老城里，但是隨著租界的興起和大量富人紛紛遷往租界，天津的商業中心開始有向租界發展的趨勢，特別是1908年比商天津電車電燈公司將有軌電車連通老城里和新興的租界區之后，經過的日、法租界的黃、藍電車沿線已經開始形成新的商業聚集地。

如果說1928年元旦開業的中原公司是天津現代商業雛形形成的標志，那么勸業場就是天津商業繁華的霓虹招牌。當年著名的買辦高星橋看中了法租界的商業潛力，通過派人用豆子計算各個街口人流量的方法，選中了這塊周圍已然蓋起了惠中飯店和浙江興業銀行的土地。最終高星橋決定用十四萬四千兩白銀買下這塊土地的時候，似乎就已經看到了向這里匯集而來的不盡繁華。他花費一萬兩白銀請法國設計師設計了一座糅合多種建筑風格、在當時頗具前衛理念的大樓。其后高星橋與慶親王載振、日本正金銀行買辦魏信臣、天津錢業公會會長葉蘭舫等合資建起了這座大樓，并將其定名為勸業場。

天生就對商業極度敏感的高星橋，在當時做出了一個極具天才的決定，將商業和娛樂融合在一起，在勸業場內招租開辦了八大天：天華景戲院、天樂戲院、天宮影院、天會軒戲院、天露茶社、天緯臺球社、天緯地球社、天外天屋頂夜花園。八大天成功地將中西文化融合，并成功地將勸業場變成一座集購物、娛樂于一體的商業中心。于是在勸業場里，絲竹管弦清雅悠遠、西皮二黃熱鬧非凡、光影摩登風度翩翩，古雅高士、洋派達人、販夫走卒都能在這里找到屬于自己的娛樂方式……八大天的成功使得當年流傳出這樣一句話：“南有大世界，北有八大天。”將八大天和上海的大世界相提并論，勸業場當年的摩登與繁華可見一斑。可以說，天津最早的都市消費文化就是起源于勸業場。以勸業場為中心，這里迅速聚集了無數的商賈名士，天祥、勸業、泰康三大商場，國民、惠中、交通三大旅館以及渤海大樓、浙江興業銀行等建筑一起構成天津的商業中心，一時間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這里的洋派繁華在中國北方再無第二家。

當時針再度轉回新世紀，勸業場、渤海大樓、惠中飯店這些歷史的見證者依然默默佇立，現在已經披上了斑斕的新衣，再度成為天津商業繁華的參與者，但那些當年舞榭歌臺上長袖善舞的風云人物已經深埋于歷史的記憶當中。

打鐵出身的德國貴族

1917年，天津德國俱樂部。

在這座位于天津德租界的威廉街與羅爾沙伊特街交口（今河西區解放南路與蚌埠道交口）的新羅馬風格建筑里，一群德國人和一個中國人正莊嚴地見證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當那個中國人接過德國駐津總領事遞過來的德皇威廉二世簽發的證書時，高星橋，這個鐵匠的兒子居然得到了德國皇帝賜予的Von（馮）封號，成為一個德國貴族。要知道，在當時的中國只有一個德國人擁有著Von的稱號，他就是德皇威廉二世的親戚漢納根。而后總領事又遞過來一捆中國鐵路修建計劃的藍圖，這代表著日后德國將會把在中國修建鐵路的中方權力交給這個黃皮膚的新晉德國貴族。高星橋在興奮之余，還是很感激地回頭去尋找那個帶給他財富與榮耀的貴人，漢納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高星橋仿佛又看到多年前在煤礦中與他相遇的情景。

河北井陘縣的礦區里，一位英挺的德國人在視察，而煤礦里的這些中國人都在竊竊私語地討論這位“韓”大人到底是什么來頭。其實這個高鼻深目的德國人可是有著朝廷特賞的雙眼花翎提督銜。當年在黃海海戰之中，身為北洋海軍總監的他和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英勇指揮取得小勝，贏得了清廷嘉獎的一枚二等第一寶星和一塊穿過他髖部的彈片。

高星橋早有準備。他雖然不是很了解這個洋大人有著怎樣輝煌的戰斗經歷，但只要知道他是煤礦的頭就足夠了，這段時間里偷偷苦練的德語一定能派上用場。果然當詢問業務的漢納根聽到高星橋那磕磕巴巴并不熟練的德語時，對這個奇怪的年輕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在隨后的接觸中，家中三代都是鐵匠、還為朝廷武舉考試打造過定制武器的高星橋，憑借對煤的深刻認識和九年義學教育的知識，贏得了漢納根和其他煤礦高層的認可。愛才的漢納根甚至為了保薦高星橋當上井陘煤礦銷售部的總經理，向自己的岳母借了十萬兩銀子作為擔保金。從此高星橋這個曾經過著顛沛流離生活的小鐵匠在將近而立之年的時候，通過漢納根這個貴人開始了飛黃騰達之路。得到德皇的封賞又深得漢納根信任和器重的高星橋，成為他德國貴人在華產業的代理人。

1918年德國“一戰”戰敗之后，漢納根失去了井陘煤礦的所有權。無奈回國的漢納根將很多德僑的產業如德華銀行、起士林等交給了高星橋去打理。于是高星橋雖然失去了煤礦買辦的身份，卻借此轉型成為地產和投資商人。更讓德國人對高星橋產生尊重的是，當兩年后漢納根又回到中國的時候，高星橋將所有代管的產業和這兩年的利潤一分不少地交還回去。而在漢納根因病在天津去世之后，知恩圖報的高星橋按照漢納根的遺囑，用一具水晶棺材將自己的恩人運回德國，還為漢納根夫人準備了十萬兩白銀的生活費。

高星橋似乎天生就是一個總能制造傳奇的人，在自己傳奇般地飛黃騰達之后，他又為自己的勸業場留下了一段佳話。勸業場建好后，因為地處法租界，法國人提出要叫法國商場。高星橋頂住壓力，最后聽從股東載振的建議，以勸國人興實業救國圖強的含義選擇了勸業場，取意“勸吾胞興，業精于勤，商務發達，場益增新”。為了提升勸業場的形象，高星橋特意請當時著名的書法大家華世奎為其書寫匾額，就 “天津勸業場”這五個字，高星橋付出了五百銀洋。如此高的潤格，在當時造成了巨大的轟動，勸業場一下子為人所熟知。

在高星橋和其子高渤海的精心經營下，勸業場成為集商業、娛樂為一體的、具備了現代商業模式的娛樂基地。而勸業場內的八大天以其豐富的娛樂項目，使得勸業場成為天津娛樂行業的中心，與上海的大世界南北呼應，打造了體現天津摩登洋派之風的一張精美名片。而憑借勸業場所掙的錢，高星橋又在離勸業場不遠處興建了一座以他兒子命名的、當時天津最高的大樓——渤海大樓。

大廈即成，就終有傾覆的那一天。勸業場建成二十多年后，高星橋遭受了一場無妄之災。當時一位在天津做寓公的軍閥因為與高星橋在存款利息上產生了不快，便攀誣高星橋是日本漢奸。當時緝查處的白世維處長為了敲詐高家，便將高星橋逮捕入獄，索要一百根金條的天價贖金。高家變賣了大量的房產和首飾，湊齊贖金才將高星橋營救出來。受此驚嚇的高星橋心灰意冷，將勸業場托付與人，去上海躲清靜去了。1948年天津解放后，高星橋本打算重回天津再振舊業。這時一個從天津來的人信口說勸業場已經毀于戰火，聞聽自己一生的心血所在付之一炬，承受不了打擊的高星橋就此重病，不久便撒手人寰。

一代商業傳奇，就此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