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年,林青霞在西門町“西瓜大王”冰果室附近逛街的時候,被星探發現,開始從影,第一部電影《窗外》在香港上映,引起轟動。
此后四十年,她演出了一百部電影,借助臺灣愛情文藝片風潮和90年代的武俠片風潮兩度崛起。第三次進入我們的視野,是因為她的華麗轉身,她的新書《窗里窗外》出版。為宣傳新書,她進駐微博世界,僅僅半月多之后,在兩大門戶網站開設的微博,一個擁有將近二百八十萬粉絲,另一個擁有一百萬。她目前的粉絲數量,雖然未必能和 “微博女王”姚晨相比,但她的粉絲增長速度卻毫無疑問能在中文微博世界里排到第一,網友開玩笑地說:“現在不是‘ 彩霞滿天’,而是‘青霞滿天’?!?/p>
四十年時間,許多明星黯淡了,許多人已經被人忘記,但林青霞依舊牢牢地釘在我們回憶的天空,成為一種鄉愁的象征。
當年,亦舒見到周天娜,“驚艷驚到下巴要跌下來,靈魂好不容易歸竅,拍拍胸口說:幸好咱們有林青霞?!?/p>
幸好咱們有林青霞。因為林青霞,咱們面對這一百年里寥寥可數的幾位絕代佳人——奧黛麗·赫本、碧姬·芭鐸、伊莎貝爾·阿佳妮、蘇菲·瑪索時,完全不必妄自菲薄,大可以拍拍胸口,吐出上述句子。
金陵女中念高中的時候,就不斷有星探上門。1972年,高中畢業,終于由楊琦先生引入電影圈,準備出演瓊瑤的電影《窗外》,父母守舊,不肯應允,導演宋存壽幾次上門拜訪,最終找到一位山東籍的政界人士上門,說服了她的父母,但條件是“只拍這一部”。在那部清新寂寥的《窗外》里,她演江雁容。扮演康南的是武俠明星胡奇,她人生的第一個吻交給了胡奇。拍吻戲時,唯一一個被她要求請出現場的,是演配角的張俐仁,因為她已和張成為好友,她不能忍受在熟人面前拍吻戲?!洞巴狻放耐?,邵氏臺灣區經理希望和她簽下八年長約,并準備等她長大好安排“性感的角色”給她,這個指望嚇住了她。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是個體戶,沒簽任何公司。
《窗外》沒能在臺灣上映,臺灣人在電影里看到林青霞,是在她的第二部電影 《云飄飄》里。那是1973年。此后八年,她拍了五十部電影,多數是愛情文藝片。為了找她拍片,黑道上門脅迫,制片人以跳樓要挾。幸好那是70年代,后來日益狂暴的娛樂制度還只是初見端倪,那時候的臺灣還是一番舊時景象,像是要把唐詩宋詞里的世界延續下去,瓊瑤小說、愛情文藝片、臺灣民歌,處處都是花月春風。董橋給《窗里窗外》寫的序中說:“我的臺灣是五六十年代的臺灣,荒村雞鳴,斷橋蓑笠;她的臺灣是七八十年代的臺灣,舊民國的教養還像柳梢的月色那樣朦朧,帶著淡淡的矜持楚楚的愛心還有庭院深深的牽掛。”
我們得以擁有一個全身純白的林青霞,如亦舒所說:“身為現代女性,卻絕不給人一種服食了安非他命似拼命上的感覺”。這種靜氣尚存的明星,她是最后一個,所以后來鐵屋彰子寫的《永遠的林青霞》,英文版的名字叫“The last Star Of The East”。
她美,卻又不像彩色時代的女明星,經不起深究,她像是來自黑白時代,美,而且凝重、清靜,是美女在彩色電影和彩色膠卷時代整體退化后的一個幸存者。有人瞧不起臺灣明星,嫌他們土,常常一身白,但林青霞始終當得起一身白。電影一百年,任何華人明星都可以被見仁見智,唯獨林青霞不可以,說別人不美,有討論的余地,說林青霞不美?你有問題。別提“演技”,“美”本身就是絕大的演技。
更重要的是,她已經脫離了她的真身,成為一個守在“70年代”大門前的女神,而那扇大門后面,藏著瓊瑤、愛情文藝片、白衣美學、民謠風潮,以及那些已經牢牢嵌入“70年代”的意象:滿天彩霞,片片楓葉,還有海邊的小白屋。70年代是否當真如此,已經無從得知了,但林青霞和愛情文藝片提供了一種具有強悍說服力的形象,將那個時代的其他一切掩在身后。這個形象是含蓄蘊藉的,逐漸在四十年后成為一種鄉愁。
1986年,在徐克的電影《刀馬旦》中,32歲的林青霞以男裝扮相出現。
這出戲里,她扮演將軍的女兒曹云,在國難當頭之際,為奪取一份袁世凱的賣國文件,與葉倩文扮演的白妞、鐘楚紅扮演的湘紅一起在春和班里上演了一出好戲。她剪了利落的短發,穿男裝甚至軍裝,著男式白襯衣并接受拷打,白襯衣上留下斑斑血痕,這含混的、曖昧的一幕,至今仍在接受同道中人的頂禮膜拜。而鄭浩南扮演的男主角在她的殺氣籠罩下,完全沒有作為,抑或,她才是真正的男主角?
其實早在1977年,還在瓊瑤電影里穿著白裙與秦漢、秦祥林談戀愛的時節,林青霞就曾經在邵氏出品、李翰祥導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中反串過賈寶玉,只是有黃梅調電影的反串傳統遮蓋著,到底沒有這么明目張膽。
有了《刀馬旦》中的中性形象嘗試,1992年,徐克拍攝《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便打算邀請林青霞出演。這樣冒險的、大膽的舉動,遭到金庸反對,金庸曾致電徐克,明確反對林青霞出演東方不敗。甚至連林青霞也有疑慮,因特效鏡頭需要她以許多前所未有的方式進行配合,她說:“我真的過氣了。以前我從來不曾做過這種表演?,F在我竟然得倒栽蔥地演戲。”事實證明,倒栽蔥是值得的,這忽男忽女、唯美凌厲的形象,為她贏得事業第二春,甚至,將她從前那些長發飄飄的形象完全覆蓋。
她既已找到了新的形象表達,就主動地或被動地陷入這種形象之中,三年時間,她出演了十四部武俠電影,其中十二部以反串形象出現。即便角色性別還是女性,編導也總有辦法加入反串的橋段,讓張叔平為她制作一身飄逸的、利落的衣服,展現她英氣勃勃的一面。
她對這段時光十分懷念,多年后,曾經在專欄里寫過,在大西北的武俠片場,她見到了最美的星空,她為之落淚。
杜拉斯曾說,女性的美是溢出的,男性的美是收縮的。這種亦男亦女的美,兼有兩種美的長處,而且以溢出的方式形成了氣場。林青霞就以這種美躋身眾多中性形象中。
就在這種形象重復又重復之后的1994年,她宣布息影。
2000年8月,一位天文愛好者從加拿大南下美國阿里桑那州尋找小行星,發現了一顆后來被編號為38821的小行星,這是他在美國發現的第四顆小行星。小行星的發現者有一項權力,可以為自己發現的星星建議一個名字,這位發現者給這顆星星命名為:林青霞。2006年2月19日,小行星中心刊登的55987號文件,正式宣布批準將38821號小行星改名為Linchinghsia(林青霞)。
在結婚、生女之后,林青霞開始華麗轉身。
退隱多年后,她開始寫作。她如何被星探發現,她第一次拍吻戲,她眼中的張國榮,她眼中的楊凡、瓊瑤、三毛……她的文字,與她出現的70年代一脈相承,質樸無華,老實厚道,未必映射70年代的全部景象,卻提供了70年代人的氣質作為箋注。
這些文章,發表在《明報》、《南方周末》上,最終結集為《窗里窗外》,分為六章,題為“戲、親、友、趣、緣、悟”,收錄了她的五十篇文章,沉實,豁達。雖然很久以前她就寫過——《滾滾紅塵》開場,她演的沈韶華,筆尖把紙都劃破,但當她真正開始寫作,她寫出的卻是平和。
這本書成為出版商爭搶的對象,所有人都恭維她寫得好,哪怕那是蔣勛、董橋、馬家輝。顯然,愛慕她、贊美她,已經是華人世界的集體慣性。
僅僅因為無可辯駁的美貌、演技,以及無法重回的70年代?或許,還有對那個往日世界的眷戀。她始終保持像一個提著貼滿標簽的旅行箱的阿婆小說中人,會因為拍攝武俠片時孤身醒在工作車上感覺被遺忘而哭泣,會苦苦思索人生真諦、快樂之道并做出這種總結:“有很多東西,要到三十歲才明白,又要到四十歲才做到?!?我們對于那個往日世界代表人物的全部理解,大概也就是這樣了,穩妥、柔和,因為莊重典雅不怒自威,因而始終不受惡意侵擾。
這個世界,已經和那顆被命名為“林青霞”的小行星一樣綴上天空——言外之意,它已經從現實世界里被連根拔起。所以,“林青霞”其實是一種遺產,是往日世界留給我們的無法再生資源。而對這個世界,僅僅四十年,我們已經懷有鄉愁,這種鄉愁,在這一刻,被轉身成為作家的林青霞引起。
我們正乘在一列通向未來的列車上,看到了一個形象,像林青霞,卻又不是她。我們感到的,是一種無法重來的對往日世界的深切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