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隔壁公寓里的莎拉,是我在澳洲結識的第三個西方女人。她是那種典型的地中海人:卷曲的黑發、曬成古銅色的皮膚、憂傷的大眼和柔細的腰肢。我們通常在樓梯上相遇,彼此說一聲“你好”,雙方的交往僅此而已。但有一天,她突然來敲我的房門,想約我去英皇十字街喝咖啡。我猜她或許剛失去了男人,需要某種來自鄰居的慰藉。我們在一家有名的“詩人沙龍”找了兩張臨街的座位,彼此運用著一些蹩腳的英語,但似乎都沒有為此感到困頓。
她毫無顧忌地緊挨著我,說出一些使她痛苦的感情回憶,還有那些很糟糕的身世。“我有兩個爸爸和兩個媽媽,兩個爸爸都很壞。”她說。“凡是男人都該死掉,因為他們是女人的天敵。不過聽說中國男人有許多好處,也不知是真是假。”她斜睨著我說,哧哧地笑了起來,渾身散發的幾種香水的混合氣味使我眩暈。
我的視線越過了她的頭頂,看見一條失散的狗正在走來,周身披著潔白的長毛,像一只沙漠大羊。我說這狗真好。莎拉大笑起來,仿佛我說了一句很妙的笑話。
意大利式咖啡的芬芳越過白色的泡沫縈繞在我們之間,使空氣變得柔和而愜意起來。白晃晃的澳式陽光從道爾頓瓷器的邊緣上折射出了細小的光芒。當她的思想有些迷惘時,就開始把大拇指擱進濕潤的嘴唇,很用心地咬著,仿佛小貓咬著自己的尾巴。后來,她開始把小紙袋里的砂糖倒進嘴里嚼了起來,然后孩子氣地笑著,搖晃起美麗的腦袋。我面對她藍灰色的眸子時,總有幾顆天真的雀斑掉進我的視線。
我們分手的時候彼此都有些不舍。她吻了我的臉頰,而我只是輕輕地拍了一下她溫軟的小手。她說她過兩天會去看我,給我看她過去的相片。我望著她裊裊而去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種憐惜的心情。
一周以后,她用一把男人的老式剃刀把自己殺死在盥洗室里。
我最后看到她的時刻是在那個下午的四點,呼嘯的警報器招引了一些附近的居民。警察用擔架把她的尸體抬走。她的臉和身軀都被掩藏在黑色膠袋里面。警察向我問話后,我悄悄溜進她的房子,看見大片暗褐色的鮮血凝結在光潔的地磚上。她甚至還在臨死前用血寫下了一個帶驚嘆號的英文短語:Don't。
這是一個女人留給世界的最后消息,它靜靜地浮現在浴室門的背后,帶著她所殘留的指紋,像留給我的一個凄麗的謎語,或是一枚沉默的火焰。
直到搬離那個住處很久以后,我仍然保留著那種難以言喻的震驚和悲傷。莎拉的絕望是因為太熾熱的愛和期盼。世界曾經從她的身邊掠過,而她卻把自己帶到了生命的反面。死亡使她的脆弱形象獲得了一種反叛的力度。她一直企圖擁抱這個陌生的家園,但最終她選擇了打碎自己。莎拉說“不要”,這個言簡意賅的詞像一道冰冷的光線,照亮了她所面對的異鄉人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