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樟柯說侯孝賢:“個子不高但目光如炬,身體里仿佛蘊藏了巨大的能量。
既有野蠻生長的活力,又有學養護身的雅致,正是那種一代宗師的面相。”
從《風柜來的人》到《悲情城市》,從《南國再見,南國》到《海上花》,
再到《最好的時光》,以及籌備四年、即將開拍的《聶隱娘》,
侯孝賢用電影為自己鋪就了一場回歸—他念茲在茲的城隍廟,
那個暴力、直接的世界,充滿力量的世界。
凡有中國人在處,皆能聊侯導,賈樟柯說:“在中國人的世界里,
只有侯孝賢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前世今生。”
曾經不良
我的父親是廣東梅縣人,我出生四十天的時候,他是廣東梅縣的教育科長,在廣州遇見正在臺中做市長的大學同學,邀請他去臺灣做他的主任秘書,過了一年,父親寫信回來說這里很好,有自來水,全家就搬過去了。后來,因為北部潮濕,我們全家搬到鳳山。
長大后我發現自己小時候是很喜歡往外跑的,其實是一種逃避。母親的頸部有一條很長的疤,她住過療養院,那應該是個自殺的印記。小孩子不會去問,但心里會有感覺。家里的家具都是最便宜的,帶著那種隨時就可以離開、扔掉的味道,充滿疑慮和不安。
八十多歲的祖母常常在包紙錢,說死了之后帶到陰間用。她對我特別好,吃飯前總要出去叫我,因為小時候算過命,說我將來會做大官。我的外號“阿哈”,就是祖母叫出來的。
上學的時候我喜歡走田里的小路,稻子收割的時候,能看到有人在抓鳥,布上網,用口哨模仿麻雀的叫聲,麻雀就沖過來,頭插到網眼里。那個戴著斗笠的人走過去,手上一用勁,就把鳥脖子折斷了。
我們住在城隍廟附近,南部七縣市所有戲曲比賽都在那里舉行,我經常去看戲,布袋戲,歌仔戲,都很喜歡。初中時候開始看電影,開始是拉著大人的袖子讓他們帶進去,后來不好意思了,就爬墻,剪鐵絲網,做假票,看了非常多的電影,反正不必花錢。還看武俠小說,到現在各種文字的東西我都有興趣。
城隍廟旁邊是縣長公館,旁邊有芒果樹,我每次爬上墻,上了樹,在上面偷吃芒果,還要吃飽了裝滿了才下來。那是農業時代,中午時分,太陽高照,所有人都要休息,我怕被人發現,非常專注,這時候就能看到,這邊是大院子,那邊是馬路,很遠的地方,有人出來,騎著腳踏車趕路。我專注地“偷”著,能感覺到風在吹,蟬在叫,所有的細節一一刻上腦海,時間被拉長了—其實那就是電影時間了,這對我之后拍電影有很大影響。
我還很會打架,少年時代整天很多朋友聚在一起,聊天、賭博、劈甘蔗,還在大樹上吊雙環。哥哥姐姐都覺得我無可救藥,我把家里的錢都拿去賭博。但我有一種自覺,接到兵役通知單的時候我很高興,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要跟以前的生活完全斷裂。
那些玩伴有很多后來就加入了幫派,社會越來越復雜,利益越來越多,他們有些已經因為毒品或槍殺,去世了。
當兵的時候我決定以后從事電影這個行業,至于要做什么,一點概念也沒有。最早想過當演員,工作之后發現男明星都是180厘米的身高,我太矮了,沒可能的,就準備做幕后了。
難逃宿命
從藝專畢業之后我做了八個月的推銷員,推銷電子計算器,每天都要打著領帶、騎著摩托車去派名片,人家要是把這名片丟在地上,我也只好撿起來。有天學校老師電話說需要一個場記,我就去做場記了,做了兩部戲的場記,變成副導;做了兩部戲的副導,又開始兼編劇。那七八年的磨煉讓我有機會后來拍自己的電影。
第一部《就是溜溜的她》,第二部《風兒踢踏踩》,都是喜劇,大賣。后來有人說我怎么不拍一些賣座電影,他們不知道我這個階段。
和朱天文從《小畢的故事》開始合作,我們倆聊劇本可能不像別的導演和編劇,而是在一家固定的咖啡廳,我把一些情境、人物列出來,就開始寫第一場第二場,隔天再從第一場開始寫,再找她來討論。我們各自講自己的生命經驗,有很多細節,互相觸動。討論幾次之后她回去整理,我就輕松了。
和她聊的時候能明顯感到她的家人,對物都是很珍惜的,鐘是四五十年前的。那種長久的穩定的感覺,跟我小時候感受到的很不一樣。這之后會對自己的背景了解得更為透徹,于是決定拍《童年往事》。
拍《風柜來的人》的時候,受了很多國外回來的人的影響,不知道怎么拍了。朱天文拿《從文自傳》給我看,那里有一種胸襟,仿佛俯視世間,種種悲傷他都不會有波動。于是拍《風柜來的人》的時候一直跟攝影師說遠一點,再遠一點。
了解了自己的生命經驗之后,我知道了人的世界是什么回事,敢去拍歷史,也就有了《悲情城市》。臺灣的歷史在整個中國歷史中是很小的篇幅,我最想拍的是臺灣人長期被壓抑的尊嚴,這有點冒險,但我比較敢,不想批判,只想客觀地看它發生。
《悲情城市》出現之后,大家都來看電影,形成一個風潮。那是當年最賣座的電影,最大的變化就是找投資變得比較容易。那之前有臺灣媒體諷刺我總是在“鄉下”影展中獲獎,每次拍電影都要把自己房子賣了,或者向別人借錢。欠了很多錢,《悲情城市》之后才慢慢還清。
從《風柜來的人》開始,我的片子票房很差,到《悲情城市》,因為它是個意外,就更顯得以后的片子票房不好,很多人問我,你一直在拍藝術電影?他們不知道形式和觀眾之間的距離。后來我就覺悟了,我就是背對觀眾拍電影,只要我清楚地看到自己走到哪條路上了就好。我也沒想要過遵循什么,感覺對了就行,感覺就是你的背景、人文素養的累積,它是會自然呈現的。
那時我感覺自己拍了太多過去,就開始拍現在。我們總覺得“現在”就是比較雜亂,交通方便,節奏快。有時我會好奇別人腦子里的想法,咖啡館里一個不停抽煙的人,在路口一堆騎著摩托車、等綠燈的人,他們的想法、價值觀,肯定和我的完全不同。我簡直想鉆進他們腦袋里看一看。于是有了《戲夢人生》,《好男好女》和《南國再見,南國》。
現在想來,電影是我了解自己的途徑,在這個我營造出來的世界里,我放置了所有情感。它有一種蒼涼的底色,因為我感受到人,包括自己,逃脫不了成長背景帶來的宿命。
尋找本質
我拍電影,還是想找到人的本質。比如《海上花》,全是內景,一堆人寂寞到死。我先是被這個小說吸引,它很寫實,我拍起來就要完全扎實。先研究十九世紀末上海石庫門的桌椅板凳怎么安排,那里的人如何交際,水煙怎么抽,怎么點那個引子,再把它吹到將滅未滅買了兩貨柜的古董、家具,開拍前一兩個月就確定演員,給他們劇本,還要練習上海話。給李嘉欣的是個古董水煙,銅的,外面有皮套,我清理干凈,用滾水燙過,她不放心,扔開水里煮,把皮煮爛了,她也不敢說,就沒用。很多人都不相信她會演,可我跟她吃一次飯就認定是她,這種看人的功力是另一塊了。
我想拍一個電影,基本上是從人物開始,有了人物再來設置場景、情節,也會根據演員的具體情況做調整。以至于我常常跟人說,我的電影是跟著女主角走的。拍的時候我只會告訴他們大致內容,不限制動作,也不限制說話的節奏,只提醒他們不要一直想著下一句臺詞是什么,而是注意對方,注意這個空間,注意和別人的關系。因為語言是一種很快的反應,老想臺詞,神采就弱了。拍起來我不留后手,一遍兩遍就過,拍得不好就放棄,要么隔天再拍,要么徹底換另一種方式。我第一場第二場連續拍下去,這一輪拍完了,再回過頭來從第一場開始再拍一遍。演員都知道我不說戲的,也不說臺詞,我告訴他們劇本都寫得很清楚——其實劇本根本不是寫給我看的,是寫給工作人員看的!拍到第三輪,你會發現,他們都進入了狀態,有了一種調子,一種密度,一種質感。
我曾經抵掉房子,只為幫楊德昌拍片,免費給他做演員,《最好的時光》曾經是三個年輕導演想一起拍,但很難找資金,我就接過來拍了。我是無可無不可,什么狀態都可以試試看,沒關系,每段經歷都是經驗。《最好的時光》時間很趕,第一段六天,第二段是一天,趕時間元素容易重復,我只能拼著老命做。最好的作品總是在你覺得太艱巨、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時候出現的,就像演員,必須讓演員自己來演,你不給他壓力,他激發不出來。
現在好萊塢對臺灣本土的市場擠壓太大。一直都有人說“我們一定要學好萊塢,這樣才能壯大”,我說你有沒有搞清楚怎么學好萊塢,那里的電影工業那么強大,制片人制度下,任何事都是一板一眼的。就像我去法國拍片,一個副導是屬于制片組的,他會迅速幫我排好日程。
張艾嘉之前在美國拍片的時候,要等一個天氣,等不到,她非要等,可是制片人就不同意。最終因為她本身是明星,讓她拍到了那個天氣。別以為沒等到電影就要缺一塊,制片人迅速找別的人把這塊補好,很容易。只有很大的導演才能左右制片人,通常很厲害的導演也是制片人。
古老的沖突
《聶隱娘》已經說了好幾年,到現在,劇本馬上就要完成,我下個月會開始籌備,大概七八月份開拍。已經三四年沒拍片了,這個時間夠長,也夠意思。“意思”是什么?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唐朝,拍古裝戲和拍現代戲的區別是,現代戲你可以在現場改,拍古裝戲,你事先沒有想到的,那就是沒有。我要把所有的東西都預先準備得更透徹,結構就需要更完整。以前我總是邊拍邊改,就像拍《最好的時光》第二段,按照故事的設置,演員要講臺灣較早的閩南話,他們沒這個能力,我就叫舒淇和張震講廣東話,畢竟那是他們的第二語言。口條會影響你的臉,如果你說自己不熟悉的語言,每個字都講得稀里嘩啦的,臉就會顯得怪。而后我把片子改成默片,他們講什么不重要,我要的只是某種真實。
拍唐朝就要花很多時間安排想到的所有細節,這里有一個挑戰,我的借鑒來自評劇,它非常世俗,所有人都看得懂,那就看里面的結構吧,生旦凈末丑,角色背后完全是中國傳統社會里面人的相貌,就用它來定義一個角色。我也想利用傳統戲劇,看看能不能和內地觀眾溝通,至于對表達的藝術性的把握,那是我的眼光,是我的本能。
筆記小說、唐人小說,還有武俠,是我從三十幾年前就開始看的,看多了就知道,以前女刺客多到不行,她們的觀念很特別,有的為了做一件事隱姓埋名,甚至跟人結婚生了兩個孩子,事情做完之后殺掉孩子就走掉,不留下任何。在唐朝,許多道姑是和政治相關的,因為她們的自由度比較大。我覺得這里面的空間,是可以想一想的。
聶隱娘是個冷冷的人,她帶有某種現代感,比如和父母,全無感情。但我看這個故事有我的視角,我想她有某種“隧道癥”,非常聰明,對什么事有興趣就會鉆進去,話不多但專注,她的狀態很動人。最早看到這個故事,不明白的是:她為什么要殺人?僅僅是師傅跟她說“你要去殺這個人”?到底她的標準、她這個人的本質是什么?故事里提到她有次要殺一個人,很晚才回去,師傅罵她,她說,是因為她看到孩子正在旁邊玩,非常可愛。你可以看到這就是她的弱點,這里包含著最古老的沖突—人和人的關系,利益和情感這是我想探討的東西。
還記得我剛才說偷芒果的時候感受到時間被拉長了吧?那時候好多聲音都特別清晰。我覺得《聶隱娘》有意思也在這里,“聶”就是三個耳朵,對她這種有“隧道癥”的人,聲音是很重要的的判斷來源。福克納有一篇小說,寫一個人一直捉不到那頭熊,他獨自走進一片古老的森林,忽然感覺啄木鳥的聲音停了,他知道那頭熊從什么地方經過,因為聲音正在悄然發生微妙的變化。
我也在那個時候聽蟬聲,它們早上、正午和黃昏分別叫一次;我去云南,早上連綿的雞叫聲,好過癮!可如果這聲音忽然停下,那一定有事要發生。我對聶隱娘想了很多,都是和聲音有關,作為一個“隱”的刺客,她的判斷,她的隱藏但我做不了刺客,因為總不能下定決心去刺殺別人。
它最終出來時什么樣,還是要依靠我的直覺,它有完整的結構,但不一定是所謂的“戲劇性很強”。好的片子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在于戲劇性,而在于對人的非常清楚的理解,那些真實的東西。現實世界如此荒謬,充滿黑色,但我們習以為常,不會跳出來觀賞或分開那些黑色。但隔了三四年再拍片,我想重新找一個表達方式,這個方式不是我為了要和觀眾溝通,而是自己有興趣,有自己的眼光。
我還是會想起以前在城隍廟,打架打成流氓頭領的日子,我覺得那才是男人。現在的男人越來越中性,女性以后會比男性強。但我懷念那個有力量的世界,像狗一樣,彼此之間咬,準確、粗暴又直接。
“生命中有許多吉光片羽,無從名之,難以歸類,也不能構成什么重要意義,但它們就是在我心中縈繞不去。”侯孝賢用他的長鏡頭,以沉默的姿態記錄下那些吉光片羽,卻成了穿越海峽的最有力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