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把他的新片取名為《武俠》。從一個角度看,這是一個最缺乏創意的名字,如同一部西部片徑直叫做《西部》,還不如《恐怖片》呢,因為那采用了聲東擊西之術,實際上是惡搞恐怖片的喜劇片;但換一個角度,這是最牛叉的名字,言下之意是武俠片的終極之作,大有朕即國家的架勢。
《武俠》是否真的后無來者當然不好說(按一般推斷,可能性不大),但前無古人是絕對不可能的。《武俠》里充斥了對前輩的致敬,無論是王羽現身還是甄子丹斷臂,均可追朔到香港武俠片的黃金時代。武俠片在中國電影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可說是對世界電影的一大貢獻。在眾多電影類型中,只有武俠片是中國的特產。西片也有武也有俠,但外在與內涵均有極大不同。論“武”,西片的打斗偏實在,顯得笨拙;論“俠”,羅賓漢與圓桌騎士的故事大概最具代表性,除了除強扶弱等共有的觀念,在對待女性、友誼、權威等問題上,均有著很大的差異。像圓桌騎士中的第一勇士蘭斯洛特跟王后吉娜薇相戀,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更甭說被千載頌揚了。
跟中國武俠片最相似的,在我看來要算美國的西部片,其次是改編自漫畫的超級英雄片。西部片跟武俠片其實都是神話,只是西部片貌似寫實,動作場景不多,但西部片和武俠片都是一個大籮筐,里面可以裝各種故事、題材和主題。同理,很多武俠故事都有具體的朝代和發生地點,甚至細節考究到如同考古,但從本質講,武俠是一種想象、一種寄托。現實中缺什么,想象中便加什么,或者強化現實之不足。都市題材的魔幻英雄片跟武俠片的雷同集中在動作的夸張,但對于思想內涵的包容性遠不如武俠片,而武俠片在這方面又不如西部片,像《黃牛慘案》《雙虎屠龍》那樣的影片,探討的是極嚴肅的法律問題,卻又不像《君子協定》那般正襟危坐,比純粹的高立意影片(即所謂的message film)多了一層娛樂的面罩。
武俠片的歷史不如武俠小說悠久,跟文字相比,它受到包括技術手段在內的諸多限制。文字可以上天入地,可以留白,而在電腦技術成熟之前,武俠小說呈現的境界能復制到銀幕上的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武俠電影從一開始就學會了揚長避短,把視覺性發揮到極致,即把看不見的想象轉換成看得見的畫面,至于其他看不見或畫面不出彩的,便退居其次。或許是這個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武俠片從一開始便跟怪力亂神沾上邊,并受到官方的打壓。《火燒紅蓮寺》在上世紀20年代末連拍18部,開啟了中國武俠片的先河,可見商業上有多么成功。但被民國政府叫停,后試圖在英國人統治的香港延續。“文革”結束后《神秘的大佛》等一批有武俠元素的影片制造了票房奇跡,但主創者非但沒有獲得物質或精神的獎勵,反而在同事面前灰頭土臉夾著尾巴做人,仿佛犯了什么罪似的。
誠然,草創期的武俠作品(改革開放初期的內地武俠片跟之前的并無承接)是粗糙的,那有什么奇怪呢?早期的西部片不就是劫火車那么簡單嗎?但武俠并未停滯不前。正如武俠小說發展到金庸你便無法否認它的文學價值,武俠電影到張徹、胡金銓也完全在藝術上登堂入室。武俠一直在發展,但到了金庸、張徹、胡金銓,出現了質的飛躍。這種飛躍不僅體現在武的動作戲,更重要但往往被忽視的是俠的人文精神。換言之,武俠作為一個類型的籮筐,變得更精致了,也變得更大了。像《少林三十六房》,我看后徹底忘了主角復仇的動機,但學武的過程那么充滿儀式感,充滿諧趣乃至自虐的意味,令人難忘。即便全然沒有深層意義,那形式比一堂武術課有趣多了。而《刺馬》顯然偏重內容而非武打形式,它所描寫的人性黑暗及背叛遠非一般的善惡愛恨所能囊括。
一部武俠片,武多一點還是俠多一點,都可以產生佳作。從媒體評論來看,陳可辛的《武俠》似乎偏前者。他自己在采訪中透露,這是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形式大于內容”,而且,他選擇這個片名因為它很“印象派”,而非解釋劇情。陳可辛為什么要拍一部故事毫無新意的作品?我猜這跟《投名狀》的遭遇有關。《投名狀》是《刺馬》的重拍,當然場面更為壯觀。影片在內地票房傳捷報,海外失利,但幾乎沒人談論它的主題,甚至有人覺得對人性黑暗的挖掘屬于非主流,是海外觀眾無法接納的主因。有多少人看武俠片是帶著思想家腦袋去的呢?一旦武俠往深里走便會遭人誤解,還不如往淺顯豪華方向奔。《武俠》大玩特玩穴位關節等中國符號,對武術技巧的解析似乎向《少林三十六房》看齊,但老外欣賞起來不會損失腦細胞。倒是戲中的偵探推理,讓人想起不久前的《狄仁杰》—豪華包裝的一個古代福爾摩斯故事。
武俠片在形式創新上當然應該走得更遠,但,難道必須把自己局限成瑰麗的童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