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像夏天 一個像秋天

1

初秋，中午，洛秋秋穿著白色鑲紅邊的襯衣，淡藍色的裙子，將單車推進車棚，不疾不徐地從遠處走向教學樓。太陽很大，被汗水浸潤的襯衣輕輕地貼合在身上。這年，洛秋秋15歲，身體正蔥蘢地發育，但她尚未覺察到那種發育，也沒意識到胸部因為襯衣的貼合，已隆起花朵般的線條。

教學樓的樓梯口，一群男生正在嬉鬧，他們注意到了洛秋秋。

“喂，快看，那不是新來的轉校生嗎？” 一個男生喊道。

“喲，模樣很清秀可愛呢，有沒有？”另一個男生說。

“天哪，她是不是沒穿內衣？你們快看……”又一個男生驚呼。

一瞬間，男生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射向她，眼神里充滿肆無忌憚的戲謔與嘲諷。洛秋秋字字句句聽得清清楚楚，他們的目光令她尷尬惱羞，臉頰通紅。她恨不得低下頭，彎著腰，瑟縮成一只小蟲子，匆匆從旁邊鉆過去。

可青春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做出自卑的姿態。她深深呼吸，咬咬嘴唇，挺直了脊背，她目不斜視，依然不疾不徐地，朝他們走去。一個男生吹起了呼哨，其他男生也吹起呼哨，此起彼伏好不熱鬧。他們在樓梯口推推搡搡，堵住了路，似乎不打算讓洛秋秋過去。

洛秋秋站定，倔強地揚著頭，克制住情緒，說：“麻煩，請讓開。”

男生們哄笑起來。洛秋秋咬住嘴唇，默默與他們對峙。

一秒，五秒，十秒，三十秒……忽然，一個女生旋風般從樓梯上沖下來，她揮起手里的書包，對男生們大吼：“你們都統統給我讓開！”

男生們望望她，依舊嬉笑著，但卻自動分向兩邊。

女生伸出手，拉住洛秋秋：“來，咱們走！”走上樓梯，女生又說：“我就在你前面，他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些男生很無聊！別往心里去！

女生還說：“我叫夏阿朵！你轉來我們班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了！我好喜歡你呀！喜歡你不卑不亢的樣子！”

下午課，洛秋秋感念著夏阿朵的仗義解難，寫了一張感謝的紙條，讓同學傳給她。很快，她收到夏阿朵的回條，說：“放學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家吧。”

洛秋秋笑著，朝夏阿朵的位置看去，夏阿朵也正看著她，她點點頭。

放學后，夏阿朵將洛秋秋帶到后校門小街上的一家內衣店，說：“走，帶你去買內衣！”

洛秋秋兩眼綻放出驚喜光彩，卻又含蓄地搖搖頭。她沒有錢。老媽是個馬大哈，雖然愛她，卻很少關注她，她根本沒為她買過文胸，也沒提醒她要穿，更不會給她富余的零花錢。

夏阿朵明白了她的心思，她握住她的手：“沒事兒，我想送一件有意義的禮物給你，你不能拒絕的哦，再說，你幫過我，只是你不記得了。”

洛秋秋這才同意了。她小心地挑了一件印花的棉布文胸，店主姐姐親切地讓她穿上試試。她羞怯地穿上，再扣好校服襯衫，側身而立，一道美麗的弧線在身體上蔓延。

夏阿朵說：“真好看！這下再沒人敢取笑你了！”說著，她又挑了一件印草莓的，裝進洛秋秋的書包。

橙紅色的夕陽斜斜地從天空灑下來，夏阿朵和洛秋秋并肩騎著單車，她們的身影被鍍上一層通透的光輝。

2

洛秋秋問：“我什么時候幫過你？我真不記得了。不過，我覺得你很面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夏阿朵愉快地說：“初二期末的時候啊，那時你還沒轉到我們學校來，一中美術特長班招生，我們在一個考場，我的顏料不夠了，你借給了我。”

洛秋秋也想起來了，那時夏阿朵的頭發更短，幾乎像男生的小平頭，肩膀也更加削瘦，白色的校服襯衣松松垮垮，幾乎都掛不住。

她笑了：“原來是你。”

“雖然最后沒考上，但我一直記得你，心里很感激。”

后來，洛秋秋逐漸了解夏阿朵。她來自一個背景并不光彩的家庭，父親不務正業，母親聲名狼藉。她早熟，堅強，早早體嘗了人情冷暖，所以對洛秋秋關鍵時刻的雪中送炭，一直感念于心。又因為她我行我素，特立獨行，學習也并不優異，因此在這個同學們家庭背景顯赫，老師們勢力心嚴重的學校，她沒有朋友。

洛秋秋初來乍到，她不卑不亢不想迎合誰，所以也沒有朋友。

于是，她們成了朋友。

洛秋秋學習好，她帶領著夏阿朵一起努力，毫不吝惜地告訴她學習的竅門；

夏阿朵體育好，800米測驗前，她每天陪洛秋秋練習跑步；

洛秋秋心靈手巧，會做很多好吃的點心，常常用飯盒裝了帶給夏阿朵，知道夏阿朵愛吃甜食，她還學會了用電飯煲做蛋糕；

夏阿朵膽子大，她幫洛秋秋一起做值日，打掃衛生；如果有男生嘻嘻哈哈跑到教室外來喊洛秋秋的名字，她就揮起書包把他們趕跑；

她們的家相距甚遠，但從學校出來，會有一段同路。每天上學，她們都在匯合的路口等待對方。放學，她們一直從校門并肩騎車到匯合的路口，那個路口長滿香樟樹。空氣里總有隱隱香氣。她們就像左手和右手，形影不離，配合得完美無缺。

那時，范瑋琪唱了一首歌，名叫《一個像夏天一個像秋天》。她們驚喜地覺得，那首歌就是她們的最好寫照。她們喜歡在放學路上，一邊騎車一邊唱：“我們一個像夏天一個像秋天，卻總能把冬天變成了春天，你馱我離開一場愛的風雪，我背你逃出一次夢的鍛煉……”

她們雖然都學美術，但對洛秋秋來說，美術不過是一種興趣愛好，而對夏阿朵來說，那不僅是興趣愛好，更是她的夢想，是生活的動力。

隔壁班有個男生叫王希瑞，因為一幅畫偶然認識夏阿朵以后，他就常常來找她。課間操時，他站到她旁邊，眉飛色舞地和她探討喜歡的畫家；午休時間，他會帶著畫冊跑過來，邀請她一起看；放學的時候，也要等她同行。

夏阿朵很歡喜地接納了這個新朋友，卻不料也冷落了洛秋秋。洛秋秋心里酸溜溜的，她發現，她在嫉妒！她不愿意某個男生來和她分享朋友！而且，她還認出，王希瑞就是當日在樓梯口哄笑她的男生中的一個，她更惱怒了。

她決定，要讓王希瑞離夏阿朵遠一點！

3

她主動接近王希瑞。

課間操的時候，個子嬌小的她，也站到隊伍最后，和夏阿朵站在一起，加入他們的談話。當她說她最喜歡的畫家是雷諾阿時，王希瑞的眼里綻放出璀璨光芒：“真的嗎？我也最喜歡他！這一年，我都在臨摹《小艾琳》!”

她發現，她家和王希瑞家在同一條街上。每天在香樟樹路口，她和夏阿朵分別后，她都要在那里徘徊，等著王希瑞同行；

有一次，在回家路上，她發現王希瑞發燒臉燒得通紅，她還送他去社區醫院，陪他輸液……

她想的是，等王希瑞信任她，時機成熟了，她就對王希瑞直言相告，說她和夏阿朵是最好朋友，不希望受到別人的打攪。

晚春的傍晚，香樟樹路口，和夏阿朵分別之后，她又徘徊著等待王希瑞，她打算今天就對他說！香樟樹隱隱的香氣里，王希瑞騎單車過來了，他舉著一卷畫遞給洛秋秋，說：“這是我花了一年的時間臨摹的《小艾琳》，送給你。”

說完，他飛快地蹬著車遠去。

洛秋秋舉著畫，她不解，這么珍貴的作品，他為什么要送給自己？

第二天，教學樓前的公告欄里，赫然貼著一封情書，稱呼是“洛秋秋”，落款是“王希瑞”，同學們層層圍觀，議論紛紛。

據說，王希瑞抱著畫卷騎著單車追趕洛秋秋的時候，這封信從畫卷里掉了下來，正好被同年級的同學撿到，貼了出來。

人群里，還有人大聲說：“洛秋秋太卑鄙了，表面和夏阿朵是好朋友，暗地里卻在搶夏阿朵的男朋友！”

夏阿朵正好站在洛秋秋旁邊，這句話，所有人都聽到了，她們也聽到了。

洛秋秋憤慨又害怕，憤慨的是被人這樣誹謗，害怕的是，夏阿朵不會相信她。

只見夏阿朵走上去，撕下情書，放在手里一邊對折一邊說：“王希瑞不是我的男朋友，只是朋友，但我最好的朋友，只有洛秋秋。”

王希瑞也在人群中。

夏阿朵左手牽著洛秋秋，右手把情書遞給王希瑞：“對不起，王希瑞。我和洛秋秋的友誼里，容不下第三個人。”

彼時的少女，尚不諳愛情，在她們純潔的小小世界里，身邊這個陪著自己一起成長的女孩，比世界上任何的男孩都珍貴。

4

又是一年初秋，洛秋秋和夏阿朵上了不同的高中，一個城南，一個城東，回家的路也變得南轅北轍，再也沒有交匯。

她們想念對方，常常在午休的一小時里，騎車到對方學校去，一起吃午飯，邊吃邊聊天，聊今天的收獲，學校的趣事，都聽到什么好聽的歌。吃過午飯，某個人又騎車返回。時間太短促了啊，她們騎車在路上，都像瘋了一樣的飛快。

兩所學校之間，有一座公園。她們有時也在這里見面，吃個快餐，一起大聲唱：“我們一個像夏天一個像秋天，卻總能把冬天變成了春天，你馱我離開一場愛的風雪，我背你逃出一次夢的鍛煉……”

一次，她們約好了周二中午到夏阿朵的學校，一起吃食堂新來的師傅做的雜醬面。那天，夏阿朵等到都快上課，洛秋秋也沒有來。

夏阿朵用飯盒裝上雜醬面，買了一杯珍珠奶茶，騎車去洛秋秋的學校。騎到半路，天降大雨。夏阿朵沒有雨披，但她也沒有退卻，她將飯盒用塑料袋包好，將校服襯衫的下擺打結，在大雨里勇猛朝前。她相信，洛秋秋不會無故爽約，一定有原因，她很擔心，她必須見到她，確定她安然無恙。

這時，洛秋秋正好推車走出車棚，剛才她一直忙著在畫黑板報的配圖。大雨如傾，天地霧茫茫一片，又眼看快上午自習，她轉身跑回了教室。她餓著肚子上自習，教室安靜一片。

忽然，敲門聲響起。

夏阿朵探了個腦袋進來，對門邊上第一座的同學，用全班都能聽到的聲音說：“洛秋秋在嗎？”同學點點頭。夏阿朵露出放心的微笑，又說：“請把這個雜醬面和奶茶給她。”

她又朝坐在講臺上的班主任不好意思地笑笑：“打擾了。謝謝。”

門合上了，走廊里響起腳步聲。

5

洛秋秋聽到同學們竊竊私語：“那是誰呀？還染了頭發！看到她的手腕了嗎，還有刺青喲！”

“也太叛逆了吧？”

“想不到，洛秋秋居然有這樣的朋友！”

她捧著尚有余溫的雜醬面和冰涼的奶茶，心情起伏難定。

夏阿朵高一就染了頭發，刺了刺青，洛秋秋不認為那是壞孩子的表現，反而喜歡她的率性。

但這一次，同學們的議論讓她略有不安。下周是她的生日，她邀請了要好的同學到家里聚會，當然也通知了夏阿朵，她還想著要把夏阿朵介紹給大家。可顯然，她的形象已經給她貼上了壞孩子的標簽，到時候父母見到她，又會怎么想呢？

洛秋秋猶豫再三，對夏阿朵說：“我生日那天，你一定要來呀，但是……”

不等她說完，夏阿朵就說：“你放心，我懂。”

那天，夏阿朵最后才到，在滿屋子熱鬧的人影中，洛秋秋一眼就看到她的頭發，頭發已經被染回黑色了。洛秋秋的心驀然一緊。她還看到，為了遮住那些刺青，這么熱的天，夏阿朵穿著長袖襯衣。

夏阿朵很乖地問候洛秋秋的爸媽，微笑著同每個人打招呼，大家玩的時候，她在廚房幫忙做飯，吃完飯她又幫忙收拾碗筷。

當爸媽夸贊夏阿朵的時候，洛秋秋轉身抱住夏阿朵，悄悄哭了。

夏阿朵說：“傻瓜，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6

時光流轉，高三了，友誼像一棵蔥蘢的樹，越發枝繁葉茂。

夏阿朵進了美術特長班，以美術學院為目標。洛秋秋學習優異，理想是考南方名校。夏阿朵性格灑脫不羈，父母對她也沒有過高期盼，因此輕松自在。洛秋秋卻背負著父母一生的期望，倍感壓力巨大。

正在洛秋秋埋頭苦讀，在重壓下直不起腰的時候，父母的婚姻出現了裂痕，時常爭吵。中午，父親喝醉了，和母親大吵，又教訓洛秋秋，洛秋秋和他爭辯，他憤怒地摔門而去。

母親哭了，洛秋秋也哭了，等母親冷靜下來，洛秋秋已經不見了。母親慌了，忙打電話給夏阿朵。夏阿朵安慰她：“阿姨，你別慌，我去找她！”

正是冬天最冷的時候，洛秋秋一個人，坐在她和夏阿朵常見面的公園里的長椅上。人生一路順暢的她，還未經歷過如此痛苦，內心的絕望像潮水將她淹沒，一時間，只覺得天塌地陷。

公園里沒有一個人。

湖水死寂而冰冷。

她望著湖水，萌起輕生的念頭。

這時，夏阿朵跑過來了，她滿眼焦急，她跌跌撞撞，她氣喘吁吁，她穿著紅色羽絨服，她已哭紅了眼睛，她一把抱住洛秋秋，說：“太好了！你在這里！”

洛秋秋緊緊地抱住夏阿朵，夏阿朵身體里的力量，溫暖，一點點傳輸到她身上來。這一瞬，洛秋秋知道，自己得救了。

7

夏阿朵考上了美術學院，洛秋秋考上了南方名校，一個在北，一個在南，相隔著一千多公里的鐵路線。友誼已不再似年少般熱烈，然而更多默契。年少時對朋友的獨占欲，也漸漸因成長而消褪，她們祈禱能有一個男生，能給予她們友誼給予不了的愛和溫暖。

自然而然的，夏阿朵戀愛了，她全心投入，熱烈歡喜，洛秋秋在千里之外都能感受到她的快樂。

洛秋秋聽到夏阿朵失戀的消息時，正是初夏。夏阿朵哭著說：“親愛的，要是這個時候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洛秋秋說：“好，你等我。”

她放下電話，收拾行李，直奔火車站，火車穿越無數個小鎮，村莊，一個晚上又一個上午，她站在了夏阿朵面前。

她陪夏阿朵狂吃狂喝，她帶著夏阿朵去找那個男生，狠狠罵他：“大混蛋！”

晚上，她們坐在操場上的高低杠上，透過梧桐樹的枝椏看月亮。夏阿朵說：“唱歌給我聽吧。”

洛秋秋就唱給她聽，唱唱停停，停停唱唱，從晚上七點多，一直唱到凌晨三點。后來，她們坐在樹下，靠在一起，夏阿朵緩緩睡去，洛秋秋一夜沒有合眼。

黎明時分，太陽升起，紅霞滿天，夏阿朵睜開眼，洛秋秋正微笑望著她，說：“你看，太陽又升起來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返回南方的時候，洛秋秋買了一盆太陽花，放在夏阿朵宿舍的陽臺。她說：“在沒有人愛我們的時候，我們更要好好愛自己！要像太陽花一樣，一直充滿愛的希望！至少還有我！”

夏阿朵點頭：“嗯，至少還有我！”

在這世界上，幸福有很多種。當有人對你說：“至少還有我！”，你會知道，那就是幸福的一種。

文字編輯/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