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
秋日的陽光透過戲臺的檐頭,把臺柱放樣變形在前臺上——臺柱像被陽光依次鋸倒,長長短短,一截一截的——瀉在前臺的光也就一塊塊的,忽明忽暗,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虛幻的感覺。我不敢貿然走上戲臺,只是在露天席地而坐,默默地凝視著落寞的戲臺,以及那變幻莫測的光影。
戲臺已經很古舊了,確切地講,是建于明代永樂年間。整個戲臺看去就像一座殿宇的正面——雖然有些木榫已開始霉變腐爛了,但還顯著疏朗淡雅的韻味:十六個飛檐左右前后對稱,梁架角科斗拱,圓形藻頂,層層重疊。在婺源,因為沒有人專門去記載戲臺的興衰,這就給了我更多的遐想。從戲臺建筑的年代與所處的地域推算,戲臺最早開演的應是徽池雅調(徽劇的前身。婺源古屬徽州,民俗文化與徽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后來才是逐成大觀的徽劇。上演的劇目是整本戲《翠花緣》、《雌雄劍》、《上天山》,或是折子戲《水淹七軍》、《扈家莊》、《百花贈劍》等等。當然,其間也有鄰縣的越劇戲班、黃梅戲班,或是鄰鄉的目蓮戲班、串堂班湊湊熱鬧。
秋風吹拂,凝望著古舊的戲臺,我仿佛隱隱約約聽到了或鑼或鼓,或鈸或嗩吶,或笛子,或二胡,或三弦發出的樂音——這樣的樂音在空蕩蕩的戲臺前是虛無的,許是秋風拂動了我有關戲臺或看戲的記憶與情愫。
小戲臺,大背景。戲臺上是對蒼白虛幻歷史,抑或是遙遠而破碎歷史細節的連綴,演繹與幻化的是歷史的輝煌與滄桑,君王的嚴明與昏庸,臣子的義勇與奸詐,世間的愛與恨。盡管君王將相、公子小姐不會走到民間,但人們可以結緣舞臺,從中相知相識。在我的故鄉(婺源的北部山區,《山海經》中記載的大鄣山腳下),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她)們連私塾的門都沒進過,但對《水滸傳》、《三國志》、《紅樓夢》、《西游記》等古典名著中的人物、故事,都能隨口唱上或說上一段,這都得益于當時風靡鄉村的戲班。記得我小時候看戲,是在祠堂,抑或曬場上臨時搭建的戲臺。大多時候,都是村中幾個人自發組成的班子,自娛自樂。鑼鼓咚咚響,像開演的信號,村人都循著鼓聲蜂擁而去,里三層外三層地簇擁著,有年長的,也有年輕的,稚童呢,能鉆會擠的,就站在前排,落后的只有騎馬叉似的騎在家長的肩上……在那個年代,村里演戲就像過節,不僅樂了自己,還牽動了十八里鄉親的掌聲與喝彩。
我席地而坐的露天場,實際上是一塊供人看戲的土坦。坐在這樣的位置,我可以一覽無遺地看到戲臺的前臺、臺柱、甚至藻頂。許是戲臺落寞了多年,土坦板結的地上,有的地方都長了青草,邊緣的墻基石塊還爬滿了綠苔。就在我起身,想走上戲臺的時候,后臺鉆出了幾位稚童,他們或翻起筋斗,或追打嘻鬧,把戲臺的臺板踩得咯吱咯吱響——宛如平日沉默寡言的人,發出快樂的吟唱。我默默地站在戲臺前,儼如一位虔誠的觀眾。許是陌生的緣故,一位稚童發現了我,并告訴了同伴。稚童像一窩唧唧喳喳的小鳥,一哄而散。古舊的戲臺空了,靜了,只有稚童揚起的微塵,還在陽光的照耀下漂浮。
臺上有戲在演,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戲臺。然而我只能在墻上記錄眾多戲班演出時間的模糊字跡中,從風裂的臺柱、臺板、以及正門、側門、抱石鼓上,去尋訪戲臺過去的痕跡了。戲臺所在的村莊,古時是婺源通往饒州、浮梁、樂平的交通要道口,不知有多少戲班曾在這里演出過多少劇目,更無法知道有多少村人和行旅在這里過足了戲癮,然而,盡管戲臺有一代代村人的守望,但還是經不住歲風月雨的侵蝕。戲臺的滄桑與落寞,讓我強烈地感受著歲月的無情與村人的無奈。臺上臺下,戲里戲外,無論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都是遠去時光的背影,最終,迷失的是自己的影子……
如果說,戲臺只是一篇文章的引子,那么,失去了戲的戲臺也就失去了正文。去拾尋一座戲臺與一個地方的碎片,或是聆聽一段歷史的回響,是我定格戲臺的最初動因,卻讓我或多或少感受到了一種民間傳統文化邊緣的訊息,抑或期待著古韻新風。
墨跡
一股濃墨,帶著徽州特有的煙香,在中華文脈中緩緩而淌。宛如徽州屋檐下滑落的雨滴,濺起四溢的都是徽州粉墻黛瓦的背影,這股濃墨在中華文明的巨椽之筆下,毫無保留地烙上了徽州的標記。在時間與空間的雙重交織中,徽墨貼著毛筆與宣紙的溫潤,以流轉的力度,逸澈的空靈,亙古的妖嬈,洇漫于華廈九州,呈現著絕美奇幻的意境。
在徽墨與歙硯耳鬢廝磨,如膠似漆的倒影里,我只不過是一個尋訪徽墨蹤跡的過客。從歷史上徽州的地理文化范疇出發,徽州“一府六縣”(歙縣、黟縣、績溪、婺源、休寧、祁門)是我在新版的中國地圖上,跨了皖贛兩省劃定的范圍。幾經輾轉,我在一千年前的歙州(安徽歙縣)找到了徽墨的源頭。唐代末期的一場戰亂,迫使北方的墨工紛紛南遷。易州以制墨為生的奚超父子,為了躲避刀光劍影,逃到歙州的松林密境中,重操舊業,成了徽墨的鼻祖。無論安徽的歙縣、績溪等地,還是曹素功、汪近圣、江節庵、胡開文“四大”制墨名家,徽墨進入繁盛時期和巔峰狀態,是我在沉淀的文字里,讀到的一個遠去的背影……
或許是歷史的周折,抑或婺源在皖贛地域歸屬的分離,婺源作為徽墨的重要產地之一,而被方家忽略了?!靶掳材ㄒ喾Q徽墨)以黃山名,數十年內造者乃在婺源黃岡山。戴彥衡、吳滋為最。彥衡自紹興八年以薦作‘復古殿’等墨……”(《新安志》)。在八百多年前,朝廷就“以滋所造甚佳,例外支,設錢兩萬”收墨。即便到了清代的《名墨談叢》中記述:“石名制墨名手,其中婺源就有十位之多”。甚至,開行起店,經營的墨業向外埠擴展……三百年的歷史煙云,漸漸散去了徽墨的墨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我走進婺源蚺城山下生產徽墨的婺源墨廠時,雖然看到工人沿用的是松煙、桐油煙、漆煙、炭墨、骨膠、麝香等原料制作,仍按點煙、配料、捶坯、晾墨、銼邊、描金等工序生產,也有產品包裝外銷,但己看不到多少景氣了。以至幾年后,婺源墨廠中斷了在西湖蕩北門老街上的記憶。圓柱形的,長方形的,古幣形的,雕龍描金的墨錠,成了我書房案頭的珍藏。
浙源虹關在歷史上的制墨盛名,我是聽當年婺源墨廠的王廠長介紹的。然而,當我為追尋徽墨的蹤跡,而走進虹關村,己是近年的事了。冒著春日的雨霧,我雖然感受不到虹關有“吳楚鎖鑰無雙地,徽饒古道第一關”的險要,但依然聽到了松濤,聞到了樟香。瀝瀝的雨滴中,虹關村頭一棵 “下根磅礴達九淵,上枝搖蕩凌云煙”的千年古樟,村中街巷的青石板路被獨輪車磨出的凹痕,以及沿街斑駁的明清民居,仿佛以一種影像的漸變,向我娓娓地訴說著虹關南宋建村以來的歷史。明清時期,虹關己是徽墨的主要產地了,己烙上了“徽墨名村”的印跡,墨品見賞藝林,被藏家所重。在清代,“婺源墨大約在百家以上,僅虹關詹氏一姓就有80多家,在數量上遠遠超過歙縣、休寧造墨家,在徽墨中是一大派別”(《名墨談叢》)。沿著退休老人詹慶德先生標識的街巷,我走遍了虹關村的大街小巷,看到的是村民不咸不淡的生活,卻沒能看到期望中的有關墨業的蹤跡。許是一種村莊記憶的缺失,村里己經很少有人能夠詮釋那段墨跡與村史了。盡管村中的詹德壽、詹家壽二位老人,零零散散地給我講述了墨模的去向,棣芳堂乾隆年間經營徽墨的賬本,還有村中一些佚事,但我總覺得,在村與村人,以及我之間,都在柔軟的時間差中,對過往滑向一種疏離。
不知是現代工業文明消隱了古老的制墨工藝,還是現代人快速便捷的生活工作方式,拒絕了傳統的研墨書寫,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傳統的墨錠己從實用,轉向了收藏。近些年,我有幸結識了一些書畫界的友人,他們對徽墨有著一種異樣的情感,讓我見識了徽墨中的茶墨、青墨、五彩墨、朱砂墨,還有手卷墨、靈丹墨等等,從中感受到了徽墨的江湖。
“拈來輕,磨來清,嗅來馨,堅如玉,研無聲,一點如漆,萬載存真?!边@,既是文人墨客千百年來對徽墨的贊譽,亦是徽墨研磨之后幻化的靈魂?;漳S然書畫之中的濃、淡、枯、潤,呈現的酣暢淋漓,蘊涵的秀逸、古雅、婉約、空靈,己遠離了凡塵煙火,遠離了徽墨本身……
儺舞
在冬與春交接的日子里,婺源民間用激情點燃的引線,讓鞭炮的聲音一次釋放,迎接儺的震撼出場?;蛲洌颡b獰,或憨態的儺面,成了儺在婺源民間的神秘化身。儺,在儺旗的引領下,踩著鑼鼓的節奏,借助“開山斧”的鋒芒,打開了春的窗口。于是,粉墻黛瓦的婺源村落,開始萌發鮮活的田園色彩。
婺源的春,在濃濃的年味中醒來。比春醒得更早的,是婺源鄉村舞儺的村人。仿佛是儺舞敘事的開篇,從大年二十四開始,舞儺的村人就擺起供桌,敲起鑼鼓,請出儺神,跳起儺舞,進行祈福鬧春。鼓聲里,舞步中,仿佛有瓦楞間雨水滴落的聲音,種子發芽破土的聲音,綠葉伸展的聲音,花開次第的聲音,還有蟲鳴鳥語在風中傳送,宛如一場鄉村田園春聲合唱的序曲。一個儺班,鬧起一個或數個村莊迎春的意象。倘若婺源歷史上“三十六儺舞,七十二獅班”共同演繹,我無法想象,迎來的春天,又是何等的宏大與盛況?!
藏身于五株山皺褶間的長徑村,是婺源儺文化的保護小區。追隨著儺舞跳動的舞步,我曾數次走進秋口鎮長徑村。南唐時建村的長徑,早在明代初葉就有儺班外出表演的記載。長徑村莊的興衰,仿佛是與儺連在一起的,卻也無法走出時光的遮蔽與消融。儺廟、儺畫,己坍塌散佚在歷史的風雨中?!鞍耸笸酢钡人膫€儺面,是長徑村儺舞久遠歷史的印證,也是村里藝人胡振坤舍身收藏的遺存。胡振坤一生為儺舞的記憶活著,三年前他也成了婺源儺舞的記憶……在長徑,經年隨著村前一條清溪流淌的,還有《開天辟地》、《劉海戲金蟾》、《后羿射日》、《孟姜女送寒衣》、《魁星點斗》、《舞仙鶴》、《耘田》等二十多個原生態的儺舞節目,并以傳承的文化景象,吸引著專家學者閱讀的目光。如果不是身臨其境,親眼目睹長徑儺舞的神秘與風采,我很難用文字去解開這隱藏在山野村落的文化密碼。儺,對于長徑的村民而言,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生命與大地與自然交流的載體,還有原始的圖騰崇拜。儺舞之中,每一個動作的力度,甚至服飾道具的色彩,都透著民間的樸拙。他們年復一年地沉湎其中,每一招每一式都源自師傳,他們知道跳,知道舞,懂得對大地自然的敬畏,只要會意,卻無需更多的詮釋。
像民間土壤在山水大地沉淀的發酵,儺在婺源民間植入了春的種子,在舞動的激情中,讓春破殼而出,處處呈現農耕文化的意象。儺舞節目,既有反映神話故事與民間傳說的《開天辟地》、《太陽射月》、《孟姜女送寒衣》,又有模仿動物習性的《舞仙鶴》、《猴子捉虱》,還有模仿農耕狩獵的《耘田》、《捉鳥》等等。舞儺的道具,除了儺面、衣飾,大多是村民的生活用具,比如笊籬、曬盤、木椅、木棍……村民答謝舞者的也是一小碟黃豆、芝麻、大米、茶葉。儺舞鬧春,寄予了農耕的人們,對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畜平安、國富民生的祈愿。
正月伊始,長徑村涌動著民間的本質與生動,村民跳起儺舞,鬧起新春,祈福迎祥。村前的土坦上,人頭攢動,我的正前方擺著一個竹篾編織的竹箱,正面號著“長徑村驅儺舞”等字樣,箱里裝著各式儺面。隨著儺旗飄揚,鑼鼓聲聲,無論舞者還是觀眾,都仿佛進入了時空的穿越,抑或神秘的體驗。舞者身穿蟒袍彩褲,頭戴儺面,腳穿布鞋,以《開天辟地》開場,威武、勇猛,表現出盤古開創乾坤的英雄氣概;《丞相操兵》,再現了秦朝丞相李斯帶兵操練的情景,鼓樂鏗鏘、舞姿豪放,古樸而夸張;《孟姜女送寒衣》中的“妮行步”,優美、典雅;《打松鼠》中的“斗指棍”,剛勁、簡練……猶如電光火石,《追王》的出場,給我帶入了一個奇幻的境地。銃響鑼鳴,藥爐引路,八十大王手舞開山斧,如策馬狂奔,觀者追隨其后,一路浩蕩。無論男女老少,只要追上八十大王,讓開山斧在頭上刮過幾下,都將驅邪祈福,預示好運連連。這樣的祈愿與祝福,都蘊含在《追王》一唱眾和的唱彩之中:“伏羲,說財大旺,新春以來,重出中堂,和合喜神,八十大王來收場。一年四季,添進人丁,廣進財糧……種起五谷,五谷豐登……”
——鬧春的儺舞還未散去,春己在婺源的鄉村田園里發芽。
責任編輯:小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