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通過電視劇《林海雪原》和原著的對讀分析,可以看出《林海雪原》的改編一味地迎合觀眾的消費懷舊心理,導致改編上的“平均傾向”,為了吸引年輕觀眾,改編者在電視劇中強行摻入了“愛情佐料”,電視劇對原著的改編沒有能夠充分地尊重原著,改編的電視劇對觀眾理解原著產生誤導。
關鍵詞:消費文化;紅色經典;改編;《林海雪原》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08-0120-04
為什么“紅色經典”的改編會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紅色經典”的改編折射出什么樣的社會文化心理?社會普遍的文化心理對“紅色經典”的改編產生哪些制約?電視劇的播放對原著的傳播產生哪些積極或消極的影響?改編后的影視劇有哪些價值訴求具有永恒性?改編后的影視劇肩負著什么樣的社會文化責任?本文將以小說《林海雪原》的電視劇改編為例,對以上問題進行探討。
一、小說《林海雪原》的創作目的
楊沫曾談到自己創作《青春之歌》的動機,她說:“1950年我病了,休養中,我又想起了對英雄們的債務。不是么,我們的勝利是怎樣得來的?不是那些只有革命利益、沒有個人私利、充滿共產主義思想的共產黨員的無畏斗爭能夠得來么?不是那些犧牲了的先烈用他們的鮮血鋪平了中國革命的前進道路能夠得來么?……而我一個活著的人,革命斗爭的見證人,是有責任把這些真實的情況記錄下來,以便告訴那些年輕的后來者,使他們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苦菜花》的作者馮德英也說:“《苦菜花》這本書,就是以這些真實的生活素材為基礎寫成的,有不少情節幾乎完全是真實情況的寫照。”① 而曲波在《林海雪原·前言》中說:“以最深的敬意,獻給我英雄的戰友楊子榮、高波等同志!……每到冬天,我便本能地記起當年戰斗的艱苦歲月,想起一九四六年的冬天……寫!突破一切困難……戰友不怕流血,殲滅敵人,我豈能怕流汗突破文字關,這是我應有的責任,這是我對黨的文學戰線上應盡的義務。”從上述作家的表述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寫作的目的,就是為了紀念英雄,再現英雄形象。為了達到紀念英雄,再現英雄形象的目的,曲波在《林海雪原》中借鑒了中國傳統小說的以下幾種表現模式:一是群體英雄模式。在我國的小說傳統中, 群體英雄模式是深受民間贊賞的模式?!读趾Q┰分猩賱ΣㄋI導的小分隊就是一個充滿神秘傳奇色彩的英雄群體。二是以少勝多的戰爭模式。這是一種在古代戰爭小說中出現頻率較高的敘事模式。作戰的雙方往往是一強一弱(通常是正義一方居弱勢),力量相差懸殊,而結局卻往往是弱勢一方取得勝利。為了突出英雄們的“神性”,“以少勝多”的傳奇敘事模式在革命英雄傳奇小說中得到了運用。三是“英雄+ 美人”的模式。自明清以來,“兒女”與“英雄”或“情”與 “俠”就是傳奇小說的重要表現內容。作為一種現代革命意識形態話語,革命英雄傳奇小說也未能“脫俗”。在《林海雪原》中,作者在聰明英俊、智勇雙全的參謀長少劍波身邊設置了一位溫柔漂亮的女護士白茹,小說對兩人之間相互排斥、相互吸引、相互渴望的細膩描寫,極盡小兒女情致,特別是少劍波在大破威虎山后,雪夜萌情思所寫的“萬馬軍中一小丫,顏似露潤月季花”的情詩,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就這樣,一對英雄美人的詩情畫意竟將刀光劍影的“林海雪原”變成為風光旖旎的溫柔鄉,也將“剿匪”變成了浪漫與兇險兼備的詩意長旅。
二、電視劇《林海雪原》的“二度創作”
我將電視劇對原著的改編進行了梳理,發現最明顯的改編有以下幾處:第一,原著中座山雕被活捉是放在消滅九彪和馬希山兩部分土匪之前寫的,在改編的電視劇中,改編者把楊子榮扮演胡彪智取威虎山放在了電視劇的最后,并進行大量的鋪排渲染,原因是許多觀眾看過1960年根據原著改編的電影《林海雪原》和文革中改編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觀眾對座山雕很熟悉,改編者有意地利用了觀眾的期待懷舊心理提高收視率。第二,原著中座山雕是被活捉的,改編的電視劇中座山雕被自己的養子用箭射死。而且改編者利用觀眾的逆反心理一改電影和樣板戲中座山雕面目猙獰的形象,把座山雕寫成一個熟知典籍,深通韜略,善于用人,善于教子,做事講究分寸的、非常儒雅的土匪,這樣給觀眾一個全新的老土匪的形象,和觀眾心中的舊的座山雕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第三,原著中只有白茹和少劍波的愛情,但是電視劇為了吸引年輕的觀眾,增設了一個新人物槐花?;被ǖ某霈F,使英雄的戰斗經歷之外又多了一條情感線索,豐富了楊子榮這位英雄的情感世界,并由她帶出了另一個新人物“老北風”。老北風是民主聯軍尋找和繳獲煙土,截斷土匪經濟命脈的關鍵人物,老北風曾和許大馬棒的副官胡彪一起截獲了日本關東軍的一批大煙土,這批煙土是各派土匪都夢寐以求的,如果哪派土匪獵獲煙土,他們會將煙土變賣,從而獲得進行反革命活動的經費,老北風的行動也關聯著楊子榮日后在威虎山的性命。改編者設置楊子榮、老北風和槐花姐的情感糾葛,摻入了現代愛情的因子,借鑒了現代偵探小說、走私販毒小說的模式,吸收了金庸小說中的一些活性元素。楊子榮不僅是一個英雄,而且俠骨柔情、古道熱腸,對槐花的愛是那樣的冰清玉潔、無私忘我,讓觀眾深深地體會到了“偉大的愛無私的愛就是要讓自己所愛的人生活得快樂”的豐厚內涵。 第四,原著中有許福(許大馬棒的兒子)和鄭三炮爭奪虎皮情節,電視劇則改編成了鄭三炮和老北風爭奪虎皮。第五,原著中牡丹江地區的地下先遣圖只有一份,而改編的電視劇中,牡丹江地區的地下先遣圖變成了兩份,一份縫在欒平的衣服里,一份縫在欒平老婆的衣服里,結果欒平老婆的衣服里的先遣圖被小分隊繳獲,由楊子榮作為見面禮獻給了座山雕,博得座山雕的信任,這一情節的改編似乎受到金庸小說《鹿鼎記》中的尋寶圖的啟發。第六,關于楊子榮同志的犧牲,原著中楊子榮沒有犧牲,在曲波寫的《林海雪原》后記中是這樣記述楊子榮的犧牲的:“子榮同志在林海雪原最后的斗爭里,在捕捉土匪四大部長的戰斗中,中了匪首的無聲手槍而光榮犧牲了。他所領導的偵察排,我們便命名為楊子榮排(現在××軍)?!雹?電視劇《林海雪原》將楊子榮的犧牲進行了改寫,楊子榮為救槐花的兒子小崽子,死在一個小土匪的冷槍下。
從上表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出原著《林海雪原》的文學生態環境是以政治為主的文學生態環境,而電視連續劇《林海雪原》的文學生態環境是以消費為主的文學生態環境。
三、電視劇《林海雪原》的消費主義文化本質
商品屬性是當今文化工業、文化產業的一個基本特點,無論是美國的迪斯尼文化娛樂、好萊塢的電影,還是中國的影視業、傳媒業,資本的跨行業滲透,信息和文化的共享、爭奪,以及商業化包裝、運行和操作,其基本原理都是一樣的。隨著經濟全球化進程的加快,科技進步的不斷發展,這種特征在電視文化中,尤其是在電視文藝方面將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突出。電視劇《林海雪原》的改編不可避免地受到當代消費文化的制約。
第一,一味地迎合觀眾的消費懷舊心理導致改編上的“平均傾向”?!读趾Q┰肥羌t色經典,當今社會一批中堅力量的青少年時代是在閱讀紅色經典中長大的,老年人更對紅色經典情有獨鐘,少劍波、楊子榮是我們心中的英雄。文革中根據《林海雪原》改編的《智取威虎山》客觀上對《林海雪原》的傳播起了很大的作用,當時為了政治形勢的需要,把宣傳民主革命戰爭時期的英雄作為新文學創作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時隔幾十年之后,紅色經典電視劇的傳播風行一時,就在于它能充分滿足一些電視觀眾的收視心理。有批評者指責“紅色經典”的改編是缺乏原創精神的惰性行為。其實并非當今的藝術生產家們缺乏原創力,非要借用文學史料不可,實際情況是因為“紅色經典”中孕育著巨大的商機,家喻戶曉的“紅色經典”與老百姓之間具有深厚的感情基礎。在《林海雪原》改編者和導演的潛意識中,票房和觀眾是檢驗改編是否成功的試金石,在改編的過程中改編者和導演必須面對的問題是:是迎合觀眾滿足觀眾的消費心理還是堅守經典的價值立場?或者是二者兼顧?目標受眾的設定差異,導致了創作中的“平均傾向”,于是,“媚俗”,“戲侃”,“誤讀原著,誤導觀眾,誤解市場”成了眾矢之的的罪狀。這種創作上的“平均傾向”,和觀眾不同年齡層的接受心理差異,正是《林海雪原》等“紅色經典”改編身處多元文化語境中的尷尬寫照?!读趾Q┰返氖找暵收{查是對這一尷尬寫照的最好的詮釋。收視率調查從審美接受角度顯示了不同年齡層觀眾對電視劇改編的不同接受心態。對于60歲以上的觀眾,“懷舊”是《林海雪原》作為“紅色經典”的最大賣點,《林海雪原》不僅是一部小說,還承載著一個時代的記憶,這些觀眾最無法接受電視劇添加進的“時代新元素”。50歲以上觀眾雖然對《林海雪原》了解最多以至如數家珍,但普遍認為該劇懷舊不到位,不如原來的樣板戲和電影精彩。40多歲、30多歲、20多歲幾個年齡段的觀眾對電視劇的改編理念所持的開放程度依次遞增,但對該劇的興趣卻依次遞減。由此,不難發現,老中青幾代人對電視劇 “紅色改編”在認識上存在著明顯分歧,生活閱歷、文化背景和年齡差別培育了不同的審美趣味。老年人回味的是革命激情和英雄情結。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從1960年代末開始便對幾代人產生巨大的沖擊力,其千錘百煉的精彩唱段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極具傳播優勢。 被拍成電影的舞臺京劇,作為樣板中的樣板,更在全國城鄉反復播映,舞臺上身軀高大、長著一副娃娃臉的楊子榮形象還一度被印成六枚套裝的普通郵票在全國發行,因而,在老年觀眾眼里,英雄是活在胸間的,是和青春、激情等生命記憶聯系在一起的。懷舊是對英雄意義的追尋和重溫,在懷舊中,英雄被頂禮膜拜,不容褻瀆。中年人的接受心理則是折衷的,既已看到英雄意義的指向已漸削弱,需要新的理念來重新構筑歷史和人物,同時感到新理念的融化和重鑄復雜而困難。青年一代則已遠離了那份革命激情,在崇尚消費的大眾化浪潮中將革命的意義付諸闕如了,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時代新元素”。這一差異正是由不同接受主體的“前理解”視域的不同所決定的,每個人都無法跳出“自身存在的歷史”去面對過去歷史中的藝術現象。主流話語的政治意識形態呈現、大眾消費娛樂心理滿足、經典再現的精英藝術追求以及民間傳統文化的“尚奇”旨趣等,共同構成了紅色改編的多元價值訴求。因此,“紅色經典”的再度流行就不僅是一個弘揚主旋律的問題,而且是同我們的全民歷史記憶與社會文化心理密切相關。
第二,為了吸引年輕觀眾強行摻入“愛情佐料”。大眾文化的消費邏輯滲透在電視劇《林海雪原》的改編之中,文化配方因子時有所見,俠骨不乏柔情與英雄不乏弱點已成為詮釋英雄人物的大致套路,電視劇版的楊子榮形象也難跳出這一模式。改編者為了達到吸引青年人眼球的目的,在原著白茹與少劍波愛情的基礎上,又增置了一個三角戀——楊子榮、老北風和槐花的情感糾葛,兩個英雄同時愛上了一個美女,但這樣的增置并沒有獲得觀眾的厚愛,因為改編者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誤讀原著、誤會觀眾、誤解市場的問題,這是否會對沒有讀過原著的觀眾產生誤導?實際上槐花和老北風在劇中可有可無,電視劇增加楊子榮的初戀情人槐花和她的丈夫(土匪老北風)一直是飽受詬病的地方。增加這兩個人物落入俗套,對楊子榮的形象塑造沒有幫助,反而“減力”。小說《林海雪原》人物眾多,情節豐富,線索復雜,本來就有足夠的資源來進行改編。例如孫達得、劉勛蒼、高波等都是原著中栩栩如生的人物,但到了電視劇中觀眾反而沒印象了——正因為槐花和老北風這些人物將他們原來擁有的篇幅給占了!根本性的原因可能在于改編者對原著尊重不夠,削足適履,用電視劇的固有模式——主要人物貫穿始終——去硬性改編,違背了原著內在的基本邏輯。采用固定不變的電視劇模式對名著進行改編是不科學的。電視劇中有些人物還有很大的審美空間沒有被充分開掘,如少劍波與白茹。這兩人的愛情戲可以引發當代年輕人對愛情、對人生哲理的思考,但原著中這些精彩的愛情戲在改編時被簡化得索然無味,這主要是因為改編者沒有吃透原著精神。改編紅色經典作品成為電視劇,增加感情戲是正常的,但《林海雪原》在感情戲上的努力,卻給人一種事倍功半的效果。這是因為如果增加感情戲是為了吸引年輕觀眾,那這點增加就很不夠,不足以把那些年輕人吸引來看,他們要看的也是那種韓劇日劇式的敢愛敢恨的那種。結果看《林海雪原》的還是年紀稍大的那批觀眾,而他們對小說、京劇和電影可以說是太熟悉了,增加的這些感情戲他們又較難接受:“這不是我們想象中的《林海雪原》?。 比绻帉ё哉J為沒有超越前人的功力,最好不碰或少碰經典——既然有這么豐富的想象力,為什么不自己動手新寫一個劇本呢?當年曲波創作《林海雪原》、羅廣斌和楊益言創作《紅巖》,是他們親身經歷的歷史,有著豐厚的生活積累;后來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和京劇,創作者又下了很大功夫,反反復復地打磨、修改,這是今天作為大眾快餐的電視劇難以做到的。
第三,電視劇《林海雪原》對原著的改編沒有能夠充分地尊重原著。電視劇《林海雪原》中座山雕有了兒子,并且還是英雄楊子榮初戀情人的骨肉;電視劇《紅色娘子軍》把電影中被刪到幾乎沒有的洪常青和吳瓊花之間的感情加以放大;電視劇《烈火金鋼》劇本根據評書本改編,增加了很多人物,有50%的情節是后加的。這樣的改編沒有能夠充分地尊重原著,有的甚至和原著的創作主旨相互背離。今天紅色經典改編電視劇總體不成功的原因是對這些原著不夠尊重,改編者總認為原著過于強調階級斗爭,于是在改編時就采取了生活化、比較寬泛的態度進行補充,但是這樣相當危險,今天的改編者沒有原著作者當年的生活,改編總是隔山打牛;加入的內容很難討好,比如加大少劍波與白茹的感情,中間還多了薩沙,多多少少帶有現代人的成分,不太可信。電視劇《林海雪原》對觀眾理解原著產生了誤導?!读趾Q┰废群蟊桓木幊呻娪?、樣板戲和電視劇,出現了很多改編本,首要的原因是原著作者耗費了很多心血,真實地記錄了、再現了那個時代的英雄;其次,電影、樣板戲和電視劇對小說文本的傳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原著因改編成電影有了更大的知名度而愈發暢銷,獲得了深厚的群眾基礎。《林海雪原》的廣泛傳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正如陳思和先生所論述的:“從抗戰爆發——1949年后——‘文化大革命’這四十年是中國現代文化的一個特殊階段,戰爭因素深深地錨入人們的意識結構之中,影響著人們的思維形態和思維方式。尤其當帶著滿身硝煙的人們從事和平建設事業后,文化心理上依然保留著戰爭時代的痕跡:實用理性與狂熱的非理性的奇特結合,民族主義情緒的高度發揚,對外來文化的本能排斥,以及因戰爭的勝利而陶醉于軍事生活、把戰時軍隊生活方式視作最完美的理想境界,等等,可以籠統地概括為戰爭文化心理。這種戰爭文化心理在戰后相當一段時間內不可能得到根本性的改變?!雹?這種文化心理是人們喜愛《林海雪原》的一個深層的文化心理。同時我們也發現《林海雪原》被改編成多種藝術形式,客觀上加速了《林海雪原》的傳播,但對于年輕的讀者來說也造成了對原著的誤導,使原著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受到很多消極影響。在小說原著《林海雪原》中,無論英雄人物還是反面人物形象,都失之于扁平化、臉譜化,缺少人情味,故事情節、深層結構等呈現二元對立模式,有鑒于此,電視劇改編版盡量讓英雄人物回到民間,敘述語言適合當代人口味,但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后的《林海雪原》卻又陷入“戲說”的泥沼,取消了原著的一些經典元素之后,楊子榮變成一個油滑的伙夫,最后死于無名小輩之手更不真實,反面人物都像弱智兒童般任人宰割,戰斗場面也像捉迷藏或玩游戲,這樣就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觀眾對原著理解上的誤導。
注釋:
① 馮德英:《苦菜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78年版,第2頁。
② 曲波:《關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471頁。
③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
作者簡介:張太兵,男,1970年生,安徽滁州人,滁州學院中文系講師,安徽滁州,239000。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