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失去的金鈴子》是聶華苓在恐懼、寂寞、孤獨的時空中借以與自我、外界對話的一部作品。小說在“傳統”與“現代”、“女性悲劇”與“主體成長”等矛盾對峙之外,還具有跨時空的多重對話的意義。通過主人公的自我對話、“經驗主體”和“敘述主體”的搶話和交融、跨時空的自我對話等多重對話,小說實現了作者在離散之后,對“她”過去的歷史或“無歷史”處境的回投。
[關鍵詞] 聶華苓 《失去的金鈴子》 跨時空 多重對話
《失去的金鈴子》是著名海外華文作家聶華苓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在1960年《自由中國》被封以后,在特務監視期間創作、發表、出版的。在這樣“恐懼、寂寞、孤獨”的時空中,她只能借創作與自我、外界對話,小說便是她獨自面對一個與她遠隔的時空,那是“她”過去的歷史或“無歷史”處境的縮影。
小說寫的是四十年代抗戰期間發生于重慶外圍郊區三斗坪的人間情事,以“我”——苓子為敘事視點,講述我在高考結束后,來到母親避難的三斗坪,懷著未成熟少女的不諳世事和浪漫情懷,喜歡上從重慶來的醫生楊尹之。而楊卻深深地愛上莊家寡婦巧巧,但巧巧受制于社會家庭倫理道德以及自身思想的束縛,不敢、不能自由地戀愛婚姻。在此中,苓子見證、參與并曝光了兩人的戀情。尤其是在強烈的妒忌心理驅使下,在一次親眼看到兩人借病偷歡的場面后大喊大叫,導致兩人私情曝光。悲劇發生后,巧巧吞金自殺未遂被莊家軟禁;而楊尹之則被巧巧的公公莊老太爺陷害販賣大煙而啷當入獄。苓子經過多次痛苦的掙扎和思索,在為楊尹之送信給巧巧的雪夜昏迷、重病后,終于濾清了心中“自私、嫉妒、怨恨和污濁”的念頭,在尋找、獲得,又失去“金鈴子”的歷程后,重新走向尋找“杜鵑”的路途。而莊老太爺在臨死前坦白楊尹之被陷害之事,楊終于獲釋。隨后離開三星寨往前方抗戰,留下的巧巧,可能出家了,也可能死了。小說最后以開放結尾性預示著人生的多種可能。
這是一部有著多重主題的長篇小說。目前為止,對其主題內涵的探討主要有:愛情悲劇說,對小說重現的中國三四十年代的婦女真實處境進行深度挖掘;成長主題說,探討女性成長發展心理;懷戀往昔、追思家國說。這三種說法都各有偏重和深度,不過提煉出的,都是小說中線性的一面,而非復線的結構。如從文本生成的角度來看,也許小說呈現的主題將更為清晰和立體。小說的藍本是聶華苓母親講的一個故事:三斗坪的一個寡婦要和一個年青的縣長私奔,但未等成事,縣長便因販賣煙土的罪名被槍斃了。在構思、創作、修改中經過了多次的改動,形成了以上所概括的新故事。在此過程中,那些增添、轉譯的成分,恰恰是小說的立意之處。小說開闊地描寫了一群現代轉型中新舊參半的女性形象,對困囿于家庭、男性,甚至自我的女性生存困境有深刻的描繪,在此中,不能愛、不敢愛、不會愛的愛情悲劇正是小說的核心所在;小說增加了苓子作為敘事視角,作為整個愛情悲劇的見證者、參與者、評判者,并列著一條尋找、失去金鈴子,又再尋找杜鵑的線索,富有象征性,也因此有了新女性主體成長的主題。在小說中,金鈴子和杜鵑兩種意象,正象征著兩條不同的線索,兩種不同的女性主體;又由于小說真實情感基調是聶華苓在十三歲時隨母親逃難三斗坪的所見所感,但由于當時年紀尚小,又輾轉了半生,留在她心里的,更多的是一種帶有想像性的情愫,因此作者寫作時常常是“又聞著了那地方特有的古怪氣味——火藥、霉氣、血腥、太陽、干草混合的氣味”,這就使作品蒙上了一層想像的、浪漫色彩的霧氣,具備了五六十年代臺灣思鄉小說的基本品質。這部小說并不是傳統的寫實/現實主義小說,而是具有強烈主體性的現代性小說。
然而,僅僅用“傳統”與“現代”,或“女性悲劇”與“主體成長”等矛盾對峙來解讀《失去的金鈴子》,顯然還不能完全解答在那樣的六十年代,何以聶華苓會在隔海對岸做這樣一個“遠投”,其寓意何在?并且同樣,為何在五十/六十年代,離散到臺灣的大陸作家何以往往會將眼光投向三十/四十年代的中國故鄉?如林海音、白先勇等。而聶華苓的文本表達又和這些作家有著怎樣的區別呢?
如前所述,創作《失去的金鈴子》時的聶華苓,正遭受著從大陸放逐到臺灣之后的又一次生命低谷中,在重重壓力之下陷人了內憂外困之境?!拔页闪艘粋€小孤島,和外界完全隔絕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時期,恐懼、寂寞、窮困?!币虼?,她只能埋頭寫作,通過寫作,在現實與回憶、創傷與想像中將精神上承受的莫大痛苦轉化為一種緩和的傾訴。恰恰是這種痛苦和她解決痛苦的方式,在小說中,常使人感受到某種獨特的超越或游離于現實、歷史以及主流意識形態的離心力。也因此,聶華苓的寫作還包含著來自女性自身的非主流乃至反主流的世界觀、感受方式和符號化過程。借用巴赫金的理論,則她的創作、作品中包含著某種對話體系。
從這個角度看,小說至少存在三重不同意義上的對話:
第一,主人公的自我對話
《失去的金鈴子》中主人公主體成長過程中充滿了自我覺醒和靈魂探險,不僅通過金鈴子和杜鵑的雙重象征指引來完成,從返鄉到最后出走的歷程,當中又鋪陳眾多女性生命場景的轉換,在這之中,苓子不斷反思,一次次與自我對話,發現自我,由一個單純、懵懂的主體分裂為矛盾的個體,最終指向成熟穩定。巴赫金的復調小說理論中有言:“復調小說中的主角有十分敏銳的自覺意識和自省性,他是一個自我反思、自我發現的英雄,而自覺意識,即主角他的自我、他周圍的他者和現實不斷的質詢、辯論、爭吵,則是復調小說中的藝術主導形式?!弊钔怀龅囊欢螌υ捠钱斳咦映鲇诩刀?、自私、報復的心理而導致楊尹之和巧巧愛情悲劇發生之后,苓子內心強烈矛盾的一系列描寫:
我想到他們,沒有一點懺悔,只有好奇……心里忽然害怕起來了。我一直沒有冷靜考慮過這件事的后果,現在才突然明白,我闖的禍太大了……那時,我成了一個冷靜的旁觀者……這就是我一手造成的結果!……我漸漸發現他不是我心目中的尹之舅舅了。我毫不留情地逼下去……我開始焦灼起來,我闖的禍原來如此嚴重……我一下子急得渾身冒汗……我撇嘴笑笑,看見他那么苦惱,心里非常痛快……我仍然沒有勇氣濾清心中那點剩余的矜持和驕傲……我應該去看巧姨,我對她已沒有怨恨和妒忌……
在短短的篇幅中,苓子如鐘擺般不斷往返于自我的兩個對立面間,一面是懺悔、愧疚,另一面是幸災樂禍,報復后的快感。她將自己內心矛盾的沖突和他人意識作為內心的一個對立的話語進行對話,在這里不同的聲音相互爭辯,她的意識幾近分裂成幾種相反的意識相互沖突,造成思想和人格的近乎分裂與斗爭。在作者認為,這種自我撕裂的痛苦正是成長的前提和代價,借由此,才能通向對生命和人生的完整認識。
第二,“經驗主體”和“敘述主體”的搶話和交融
《失去的金鈴子》在臺灣出版時,受到許多評論家的喜愛,由于小說主題、技法等在當時臺灣文壇中均別具一格,不免引起一些爭議。其中最受關注的是關于苓子的內心獨白是否恰切的問題。如子春、葉維廉等認為小說中主人公苓子經常突兀地說出某些說教性,或與年齡身份不相吻合的話語來,是因為“忘記了本書系由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敘述她自己成長的故事。在許多地方苓子顯得那樣天真無知,對于很普通的生活問題還不大認識的時候,而同時竟能對于人生與人生哲理發了不少高論,對于她自己的心理、情緒,和別人的心理、情緒作了如此不凡的分析,實非十八歲的少女可以做得到的事?!比欢∏∮衅渌撜呷珀愂荔J認為“她那些心理、觀察與感想,在這樣一個女孩,都是極有可能的?!边@兩種看法都從人物塑造的真實性出發,卻得到了完全不同的觀點,是十分有趣的。事實上,細細品讀這些細節,從作者創作的角度出發,可以發現一個敘述上的處理,這個處理也許可以用來解釋何以會出現這種表面看上去和主人公身份不相符合的話語的現象。
小說在一開頭就有這樣一段描寫:
媽媽在哪兒呢?我站在三斗坪的河壩上,手里提著麻布挑花口袋,腳邊放著一捆破行李卷。媽媽并沒來接我?!迥甑牧魍錾钜彦憻挸鑫业挠職?。然而,當我站在那陌生的河壩上,四顧尋找媽媽的時候,那迷失、落寞的感覺,我卻不能忍受了。……漠然流去的長江,夏夕柔軟的風,一股血腥、泥土、陽光的氣味。誰都有個去處。至于我呢?
這段話本來應該是“經驗主體”苓子用雙眼對三斗坪畫面的描摹,但如上劃線部分顯得很不相配。從小說預設的人物性格而言,這時的她盡管在外流亡了五年,但尚未經歷成長痛苦掙扎的她應該是活潑單純、無所顧忌的,在她眼中不會有太多深沉的悲傷,如“那迷失、落寞的感覺,我卻不能忍受了”、“誰都有個去處。至于我呢?”,這些很明顯不應該出自此時苓子之口,可以認為,這些話是出自另一個“敘述主體”的聲音,這便是幾乎可以等同于作者的敘述者,她被寂寞憂傷所困,流露出強烈的游子無所依傍的情愫。而這種表現恰恰可以從上文中對作者創作心態找到印證。因此,從這個角度看,小說中多次出現的這種文本敘述的不順暢、不恰切,正是“經驗主體”和“敘述主體”進行搶話,“敘述主體”孤苦心境向“經驗主體”觀念滲透的一個結果。兩個主體之間的話語權的爭奪造成了敘述風格的錯落和對比,構成了小說的張力。直到苓子在不斷成長中,越來越深入地觸摸到生命的底色時,作為“經驗主體”的我在認識上漸漸接近作為“敘述主體”的我,使分裂主體的間距漸漸合攏、消失。在小說的結尾,苓子的形象是成熟、沉毅、寬容的,“我離開三星寨的時候,我知道永也不會再去了。生命有一段段不同的行程,走過之后,就不會再走了,正如同我的金鈴子,失去之后,也不會再回來了。”
通過以上這種敘述學的分析,可以看到,“經驗主體”和“敘述主體”之間存在的間距,正是作者文化潛意識的表達。在這個過程中,那些由敘述主體所表達的哲理探索顯然起到干預和控制的作用,這正是作者創作的情感和價值指向。因此,便又引出:
第三,跨時空的自我對話
站在六十年代的臺灣對三四十年代大陸鄉土生活的想像和重塑,是一種跨時空的自我對話,作者自言“在回憶中,我又回到那兒,又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了?!币蚨柚鴮懽髟诰裆线M行了一次人生的返鄉/離鄉、尋找/發現、呼喊/出走、自我對話/內心反思旅程,由此尋找現實中無法返回的家園、斷裂的精神之根以及自身的歷史。應該說作者在這部小說的創作中,透露了一個清晰的理念:在離散之后,回到自己的起點,認識故鄉,認識自己;而又因為生存在父權社會中,她又將個人主體成長與女性群體歷史聯系在一起,因此,小說便是認識中國現代女性歷史的一個見證。小說所呈現的女性群像,正是作者處于異鄉無根狀態下,對“她的過去”的回溯,也就是對女性譜系、族群歷史的一種追尋。在這個意義上,小說便不僅僅是單純的派遣寂寞情愫的懷鄉之作,更深層次的,還在于在此時此地去觸摸彼時異地的關于“她”的歷史。對女性生命歷史和生存歷史的書寫,成為聶華苓文學創作的最重要的起點。
聶華苓在《失去的金鈴子》小說中體現的文化素質,乃是以一種失序、彷徨、悲劇、矛盾的精神面貌,去推演歷史文化中的壓抑和瀕臨瘋狂等女性問題為基調。而這些主題的書寫并不是聶華苓扭曲、消極化女性自我、丑化或攻擊女性的一種表現形式。恰恰相反的,聶華苓與一般女性作家的區別也正在于此:正是通過這種書寫,揭露在社會歷史背景下父系層面底下(潛意識深層中)女性所遭受到的壓抑真相。因此,女性壓抑主題似乎接續了張愛玲的寫作,重新被置放在總體歷史的中心位置,成為表達反抗的文本。
參考文獻
[1] 聶華苓:《苓子是我嗎?》,《失去的金鈴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2] 劉康:《對話的喧聲:巴赫汀文化理論述評》,臺北市:麥田出版公司1995年版。
[3] 陳世驤:《關于<失去的金鈴子>》,1967年與聶華苓的通信。收錄于李愷玲、諶忠恕編:《聶華苓研究專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4] 葉維廉:《聶華苓<失去的金鈴子>之討論》,《現代文學》,1963年3月17期。
[5] 子春:《——您一定會喜歡它<失去的金鈴子>》新加坡《星洲日報》,1981年1月22日。
作者簡介
許燕轉(1982-):女,廣東汕頭人,暨南大學文學院中文系博士研究生。